暮春,下午。心怡出去剪发,被一场雨,滞留在了发廊。待雨小些匆忙赶回家,母亲抱着哇哇啼哭的宝宝,正倚门张望。顾不得理会她的连声抱怨,心怡抱过宝宝,进卧室给他喂奶。余光一瞥,母亲的脸,比天上翻涌的云层,还要阴沉。
不久,丈夫小陶回来了。心怡郁郁地,歪在靠枕上,断续听得客厅里,他俩的对话:
“……鬼天气,老下雨,衣服干不透!”
“嗯,过阵子,雨就该停了。”
“去买鱼……老头子说话,听不懂……萝卜芹菜像变了种!”
“是,这里的菜没有老家的好吃。”
……
母亲一径数落抱怨,小陶好声好气地,见招拆招。雨又下了起来,滴滴答答,急促地敲打着玻璃窗。宝宝吃饱,心满意足睡了,肉嘟嘟的小嘴还在吧唧。心怡却觉得胸口,闷闷地,堵得慌。
半个月前,母亲从河南老家过来,照顾将临盆的心怡。心怡欢天喜地,挺着大肚子,和小陶一起去买新床单被套,拾掇房间。自从她大学毕业来惠州工作,八年了,母亲一次也没来过。父亲去世得早,哥哥嫂子在外打工。母亲能干,也要强,一个人种着几亩地、花生,也种菜,还要照顾哥哥的孩子。心怡多次邀请,母亲不肯来,怕晕车,怕给她添麻烦,也放心不下孙子,还有那几亩地。直到这次心怡要生产,哥哥的孩子也上初中住校,她这才下了决心过来。
心怡和小陶早商量好了,孩子出生后,再请个钟点工。母亲却坚决反对,不让花那个冤枉钱。出院后,心怡身体恢复很快,宝宝也乖,一切看上去都很好,除了母亲——她像一棵被移植的树,因为适应不良而一天天枯萎。头发油兮兮耷着,不洗;屋子乱了,懒得收拾;更多的时候,她枯坐客厅沙发的一角,看上去像个影子。
要命的是,她的火气越来越大,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发脾气。心怡只得忍气吞声,有时也跟母亲顶嘴。她一夜醒来数次,给宝宝喂奶、换纸尿裤,已然疲累不堪——对了,母亲对于她看杂志学来的育儿方式,颇有微词。她虽大字不识几个,但自认是有发言权的。
迷糊中,小陶进了卧室。心怡小声嘟哝:“好累!唉,我妈她,闹哪样啊?”
小陶笑了:“都说母女连心,这你都不懂,她想家了!”
心怡知道,母亲不适应:饮食不习惯、语言不通畅,也没个邻里往来。城市里,虽说门紧挨着门,但防盗门一拉,谁也不认得谁。平日里,吃什么用什么,已经尽量迁就她,可是……
“要不,让妈回去吧?我们请保姆!”心怡很无奈。
“嗯,强扭的瓜不甜,她老人家高兴最重要……”小陶安慰她。
周末,小陶从家政公司找来钟点工,交待她做饭、照顾心怡,便背上包,要带母亲出去转转,看看惠州的美景,说难得来一趟,回去也不留遗憾。母亲半推半就地,出门了。
连着两天,象头山、巽寮湾、红花湖、西湖,累归累,母亲的情绪却明显好转起来。回来有说有笑了:“哎呀,那个红花湖啊,水真清,骑着自行车,绕了好大一圈,还是那个湖……那个什么山——对,象头山,比咱们老家的天台山还陡,走了好长也不到顶,累死我了! ”望着母亲上扬的嘴角,心怡再偷偷望向小陶——他正得意地冲她做鬼脸呢。
过了几天,门铃难得地响了。是楼下的李阿姨,平常打过照面,来串门,还是第一次。李阿姨跟母亲手拉着手,一个四川话一个河南话,倒也聊得很欢。末了,李阿姨邀请母亲次日一早,一块去西湖晨练。她说,早上的西湖,可热闹了,有打太极拳的,有跳集体舞的,还有慢步走的,母亲连忙摆手,羞赫地说:“我是农村人,这些个我不会哩!”李阿姨爽朗地笑了:“不会可以学,再说了,走路总会吧!”母亲也笑了。
次日,心怡醒来时,母亲已从西湖晨练回来,额头上还渗着细密的汗,正往餐桌上搁早餐——鸡蛋羹、肉包子,还有热气腾腾的豆浆,心怡望着母亲,由衷说了声:“妈,您辛苦了!”
两个月后,心怡和小陶起个大早,抱着宝宝,去西湖看母亲打太极。走过苏堤、九曲桥,就到了芳华洲。木棉早已谢了,凤凰木正开得火样红。初夏的阳光,透过油绿的树叶,洒在湖面上,粼粼的波光在荡漾。母亲一身纯白的太极服,动作已然很流畅。休息的当儿,李阿姨凑近心怡的耳朵,悄悄说道:“那个刘叔……”心怡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一个同样一身纯白太极服的男人,正给母亲擦汗,母亲羞涩的表情,像个少女。在西湖的晨光里,心怡第一次发现——白衣银发的母亲,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