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姑走的那年我已经十来岁了。那是春天,刚脱下棉袄没多久。那天的阳光格外明媚,枝头绿影婆娑,就连气泡大小的芽苞都能在地面上呈现出清晰的光影。中午放学,我还未到家门口,就看见爱莲姑家人进人出,有的摇头叹气,有的撩起衣襟擦泪。
爱莲姑是我家的对门邻居,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无论做什么都是慢条斯理。她家院子里的小压井打得深,出水又多又快,妈妈经常端着一盆脏衣服去她家洗,这时爱莲姑也会找出一两件衣物,两人边洗边聊。往往是,妈妈满满一大盆的脏衣服都洗完了,晾好了,爱莲姑还在那不紧不慢地搓着。妈妈说,她和福妞的衣服不是穿坏的,都是洗坏的。那个年代的乡下人一般都不是很讲卫生,有些人一个冬天才洗一回澡。小孩子的脖子黑得像马车轱辘,等到年三十,被母亲按着搓的时候,疼得杀猪似的叫,洗出来的黑水可以肥二亩地。夏天赶会时,热得冒汗,有些媳妇边走边搓脖子,一搓就是一卷一卷的灰泥。就这样,照样到成衣摊前试新衣。我曾经亲眼看见过爱莲姑洗一件雪白的套头毛衣,而我根本就看不出哪儿脏。我坐在小马扎上,托着腮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爱莲姑打一遍肥皂,细细地搓,开始过水了,我数了数,妈呀,居然过了十二遍,直到水里看不到一个泡沫,这才把毛衣捞出来,拧干,抻开,晾在绳子上,拽得平平展展,连一个褶皱都没有。我看得呆了,爱莲姑一回头,见我这副模样,笑了,说:“雪儿,姑姑这衣服洗得干净吗?”我连连点头。那一天,我好像第一次看见爱莲姑。她梳着两条辫子,圆圆的脸,白净如玉,穿着浅蓝色的针织对襟棉线衣,戴着雪白的套袖,藏青色裤子,千层底黑色掩口布鞋。我跟着爱莲姑走进她家的三间老堂屋,我不止一次去过她家,但是直到那天,我才注意到,她家的屋子收拾得多么干净整洁,黄土地面上布满清晰的扫帚痕,就连煤火炕上的油瓶,都擦得闪闪发亮……
“怎么像睡着似的?衣裳也穿得这么整齐?不会是想不开吃了安眠药吧?可要是想不开,脸上咋还带笑?”
“她老婶儿,爱莲脸上啥时不带笑?爱莲啥时不是穿得整整齐齐的?依我看,一定是得了陡病……”
听着人们的议论,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泪水珠子似的滚落。爱莲姑,荷花仙子一样的爱莲姑,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爱莲姑和妈妈同岁。两人相对洗衣服时,妈妈常拿她和自己比,说:“十年的活儿没长看,十年的娃娃门前站。你看我,和你一个岁数,俺家的妞儿都快赶上我高了。你这样啥时是个头?”爱莲姑抿着嘴,低着头。妈妈觉得有门儿:“要么我帮你瞅一个,县城的,做老师的,青头丝(指没结过婚),以前是因为成分赖耽搁了,年龄也相当,你只要吐口,我明天就去说!”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爱莲姑。爱莲姑仍然一下一下地搓衣服。妈妈把手里正洗的衣服往满是泡沫的盆里一掼,急赤白脸地说:“你这人咋一根筋!福妞都二十好几了,大姑姐三十多了还不寻,你让他做兄弟的咋寻?”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低下来,“你不会是还惦记着孙长海吧?”爱莲姑这才抬起头,脸色微微有点红,平静地说:“喜兰,福妞没有娶进门,你就是把天说塌下来,我也不会出这个门的!”
福妞是爱莲姑的兄弟,小爱莲姑整一轮。爸妈去世时,他才三岁。乡下结婚早,像俺妈,十七岁嫁给俺爸,不到二十岁就生下俺。可是爱莲姑,为了这个兄弟,三十多岁还未出嫁。据说,她曾跪在妈妈的病床前发过誓,无论多难,她都会把兄弟养大,不让兄弟受一点委屈,给兄弟成个家。妈妈说,爱莲姑年轻时也曾经有个相好的。妈妈读书那会儿一个公社才一间小学,妈妈,爱莲姑,还有那个男的,都是小学同学。班上最小的那个男生,特别聪明,回回考试都得满分。但是这个小男生上课老是睡觉,经常被老师揪着耳朵扯到讲台上,站在黑板前面,他还是迷迷瞪瞪,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揉揉眼睛,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小男生叫孙长海,妈妈和爱莲姑却背地里喊他小迷糊。后来,爱莲姑的爸妈都走了,爱莲姑就不再念书了,妈妈也不念了,一个班上二十几个同学,只有孙长海一人去县城念初中。再后来,妈妈就嫁给爸爸,和爱莲姑成了邻居,俩人走得更近了,闲聊时还会提到孙长海,说起他迷糊的样子就笑。爱莲姑和妈妈都爱看电影,附近村子放电影,就把福妞托给支书老婆照管。有一次在核桃洼看电影时,一个小伙子给她俩递过一张凳子,她俩愣是没认出是谁。当年的小迷糊已长成大小伙子,变化最大的是那两只眼睛,先前总眯着,这会儿星星一样明亮。孙长海讲话时脸对着妈妈,眼睛却一直在瞟爱莲姑。爱莲姑羞红了脸,也偷偷看了孙长海几回,她很少插话,但却一直笑着。妈妈说,那晚的月色很明亮,月光下,你爱莲姑可真好看!那脸白白嫩嫩的,好像一掐就能冒出一咕嘟水来,长睫毛扑扑闪闪,眼睛和孙长海的一样,好像被什么东西突然点亮了。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那手一直在抖啊抖……电影快散场时,孙长海离开一会儿,回来时手插在口袋里。散场后,孙长海把妈妈和爱莲姑一直送回沙岗村。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孙长海把妈妈叫到一边。原来,他想托妈妈送给爱莲姑一块新手绢。家乡风俗,男女相亲,如果彼此中意,男方就会送女方一块新手绢,作为定情信物。爱莲姑起初不肯接,但当妈妈假装生气要撕掉时,她却夺走了。没多久,孙长海就托媒人登门了。知道爱莲姑的难处,孙长海主动应承,爱莲姑可以带着兄弟嫁到他家,等到福妞长大了,他会帮着盖新房,寻媳妇。爱莲姑有些动心,托老支书去打听,老支书回来说,孙长海兄弟四个,他是老小,人是挺好,又有文化,门户大,家境也不赖,就是婆婆厉害,和三个儿媳妇都处不好。爱莲姑听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怀里的兄弟搂得更紧了。以后媒人再上门时,爱莲姑干脆连白开水都不给倒。后来孙长海的娘亲自登门,妈妈说,说话挺爽快的,又懂礼节,一见面就塞给福妞一包糖果,从外表看根本不像胡搅蛮缠的人。但是爱莲姑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孙长海的娘悻悻地离去,走出庄子老远,还一次次回过头来张望。孙长海再也没见过爱莲姑,因为爱莲姑自从上次看电影之后,就再也不曾去看了。妈妈说,孙长海真实诚,等了你爱莲姑两年,十九岁那年当兵走了,后来考上军校,你爱莲姑当初要是跟了他,准没错!
福妞一天天长大,长得像他姐一样,身材颀长,面容清秀,而爱莲姑却一天天地成了老姑娘。卖鸡仔的,甜瓜换麦子的,收废铜烂铁的,烹爆米花的,庄上一年四季都有外乡人来。长年在外面跑的人口甜,见了爱莲姑,一口一个大嫂。有一次,爱莲姑用破烂儿换绳子,就遭遇这样的情形。一旁的妈妈当即板起脸:“真该拿大巴掌扇嘴,人家还是没过门的黄花大闺女呢!”推着独轮车的小货郎赶忙放下手里的拨浪鼓,一边打嘴,一边连声赔不是。爱莲姑只顾拉着妈妈的手,说:“喜兰,你帮我看看,塑料绳啥色的好?”妈妈没好气地说:“一条晾衣绳,有啥好挑拣的?”我拍着手说:“红色的!我喜欢红色的!”爱莲姑拍拍我的小脑袋,说:“那咱就拿红色的,剩下的给你换几个糖豆。”
福妞二十岁了,在乡下早该寻媳妇了,可是一直没有媒人上门。当时男娶女嫁主要靠媒人说合,自由恋爱还被视为大逆不道、伤风败俗。爱莲姑急了,成天陪着笑脸到处打听,到处托媒。正像妈妈说的那样,福妞虽然人才好,但是女方家一听孤门独户,家里就姐弟俩,三家光腚房,要骡子没骡子,要马没马,犁地耙地都要求人,大姑姐都三十了,还窝在家里,一听就摇头。
又过了两年,终于有媒人肯主动上门了,有说换亲的,这边姐给弟换,那边妹给哥换,两方年龄都相当,还是这边占便宜,一边说还一边打自己的嘴,你姐弟俩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有的是想让福妞倒插门,还有的是女方有残疾。妈妈说,这是命!爱莲姑和福妞叔起初不肯认命,但是眼瞅着和福妞叔一般大的小伙子一个个当爹,孩子满地跑,这时想不认命都不行。但是姐弟俩却有了分歧。换亲两人都不赞成。爱莲姑的意思是,管她聋的哑的,瞎的瘸的,只要兄弟能过一大家子人,她情愿不寻婆家,帮忙做饭洗衣带孩子。至于倒插门,她淘神费力地把兄弟拉扯大图的是啥?还不是图他长大了,顶个门户?福妞叔却死活不肯娶个残疾,拖累姐姐一辈子,倒插门就倒插门吧,反正自己连爸妈长啥模样都没记住,还谈啥光宗耀祖?当然,以上这些都是外人的猜测,福妞叔人很勤快,十多岁就跟着瓦匠班,是个砌墙的好手,瓦刀上下翻飞,砌得又直又快,几个小工抛砖提泥都供不上,但是性情却像他姐一样,话语比金子还贵。
事情就这样僵着,一晃儿又是几年过了,姐弟俩出来进去脸上虽然还带笑,但那笑容多少有点勉强。乡亲们的同情心一时倾向姐姐,一时倾向弟弟,但不知从啥时候起,舆论开始一边倒,谣言也就是从那时满天飞,说是姐姐霸着弟弟,不给弟弟寻媳妇,越传越邪乎!年下走亲戚时,我和妈妈也听外庄的亲戚说过,但是我把故事听完,都不知道讲的是谁。是呀,打死我我也不会把传说中的那个整天擦脂抹粉、嘴巴涂得像刚吃了死小孩一样的女妖,同我心目中荷花仙子一样的爱莲姑等同起来!
爱莲姑是不是因为这个走的,我不知道,但我的确很长时间没见过她笑了,经常见到她一个人对着镜子发呆,或者正在纳鞋底,纳着纳着,针就戳到手上。
老支书走过来。爱莲姑走了,就是支书老婆第一个发现的。老支书家的煤火炕火不旺,支书老婆来找爱莲,想打听一下福妞出外干活啥时回来,回来后到她家帮忙垒个新煤火。走进院子,叫了几声爱莲,没人应。门是开着的,只滴溜着一个布帘,窗户也是开着的,窗前一树粉红的桃花开得正艳。支书老婆走过去,扒着窗台向屋里看,爱莲穿得整整齐齐地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抱在胸前,手中捂着一块小手绢。支书老婆又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应,便径直走进屋,摇摇爱莲,说:“大白天的,咋还睡上了呢?连个被单也不盖?”爱莲仍然不动,支书老婆又去夺她手中的帕子,粉红色,上面印着鸳鸯戏水,十几年前差不多每家定亲都买这种手绢。夺了两次都夺不下,支书老婆这才感到害怕,连跌带撞地跑回家,老支书一听就套上骡车从公社卫生院请了大夫来,大夫翻翻眼皮,摸摸脉搏,又听了听心跳,摇着头说,人早走了,你们还是准备后事吧!
老支书说:“孩儿他妈,雪儿她妈,你们别都看着,把爱莲的东西找找……”老支书一下子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都点了吧!”围观的人止不住抹眼泪,我捂着脸大哭起来。
院子里很快点起火堆,爱莲姑生前穿的衣服,盖的被子,一件件被扔进火里,黄色的火苗蹿得老高。支书老婆搬出一个暗红色的小木箱,我从小就长在爱莲姑家,我知道那是她的百宝箱。奇怪,箱子没上锁,爱莲姑好像刚刚打开过,要不怎么就放在床头枕头边呢?我记得平时是锁好放在大木箱里面的。妈妈打开箱子,箱子里是几十双千层底布鞋,有棉的,有单的,都是男式的,每双鞋子都垫上了绣好的鞋垫。支书老婆说:“巧人是拙人的奴,咱们庄老老少少有谁没穿过爱莲做的衣裳?她裁剪时不用尺子量,打眼一瞧,就知道你穿啥尺寸;做鞋不用鞋样,只要看看你的脚。俺家老头儿以后可再没福穿爱莲做的鞋了!”感叹一回,拿起一双棉鞋,“咋做这么多双?福妞几十年都穿不完!”说完,又抹起了眼泪。我说:“这不是福妞叔的,福妞叔脚比这大!”福妞叔一米八几的个子,他穿的鞋我见过,比这大多了。妈妈走进屋,从福妞叔睡的外边床下找出一双旧鞋,比了比,新鞋明显比旧鞋短了近两指,抽出鞋垫一看,上面绣着清清的池水,一对五色鸳鸯亲密地依偎在一起,一只正在为另外一只梳理着背部的羽毛,岸边长着青草,开着红花……又抽出几双鞋垫,每双鞋垫上绣的都是青草红花碧水五色鸳鸯。支书老婆也抽出一双,看了看,说:“怪了,这上面绣的图案,怎么跟小手绢上印的一模一样?”妈妈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的傻妹妹呀,你咋也这么实诚!”
闺女不进娘家坟,在老支书的主持下,只是钉了一口薄薄的棺材,灵棚也没搭,当天下午就送往乱葬岗上了。福妞叔得信赶来,一个大男人,跪在黄土堆前,哭死好几回。看的人无不纷纷落泪,有人小声说,老姐如母啊,他能长这么大,爱莲起早摸黑,见个会就去摆张桌铰衣裳锁边,夏天顶着毒日头,冬天披着冷雪花,风里来雨里去,没少受累啊!别看爱莲是抱来的,就是亲姐姐也做不到这分上!
爱莲姑就这样走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而一个繁花似锦、万紫千红的春之大幕才刚刚拉开。这年冬天,福妞叔离开沙岗村,给瓦匠班的一个老师傅做了上门女婿。老师傅只有一个独养闺女,老两口老早就看上福妞,这下终于遂了心愿,欢喜得什么似的,把福妞当亲儿子一样看承。闺女肚子又争气,不到一年,一胎养下俩小子,大的随父姓,小的随母姓。随父姓的那个,说是等到长大了就送回来认祖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