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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难记(二)
作者:王师式    来源:    日期:2015-09-25 22:59:58

 

三、山 村

第二天清晨,还是满天星斗就起来了,其实昨天折腾了一天,别提有多了。昨夜房东阿藤叔倒腾了一个放满农具和杂物的库房,让我们暂且休息,我也只觉打了个盹。随着一声鸡鸣,四围的群鸡呼应,此起彼落,都在喔喔声音的海洋里,山村醒了。房东阿藤叔第一个醒来,拿着长长的竹烟筒,敲着长工和各房子女的门,催促着;阿藤婶在灶台上点起了第一把火,升起了了袅袅炊烟。一阵阵吽吽的牛叫声、汪汪的狗吠声、铿锵的农具碰撞声、吱吱嘎嘎的开门声、混杂的脚步声、呼妻唤郎的呼唤声,一浪接一浪,一浪高一浪,随后又逐渐静寂下来,像悄无人迹一样,但瞌睡神已经远离而去,再也无法入睡。推门一看,一院子的人都己下田了,抬头了望天空,月影西流,山村在晨光熹微之中,远处的山川树木、农舍像一幅幅有趣的剪影。一阵阵晨风吹来,朦胧的脑袋、模糊的眼神才觉清明了许多,看来今天会有一个好天气。看,阳光己拨开厚厚的云层,在前方远远的山坳处,己透出一缕缕霞光,星星已隐退而去,四周的田野、风物已一览无遗地呈现在眼前。

昨天在官桥都顾不上好好看看,原来山野的村景竟然如此美丽动人。此刻我忘却了逃难的郁闷和不快,望一望这青山绿水,吸一口这带泥土芬芳的空气,面对眼前的朝阳,令人振奋,令人陶醉。

这是一条一字排列的小山村,聚居着几十户邬姓人家。所有村民居屋都连在一起,你可以从村头走到村尾,穿过每一个家庭。中间是祠堂,是明显高大敞亮的二进厅堂式建筑,是祭拜祖宗先人和料理公共事务的地方。其他房屋就根据各家贫富和人口多少而差别不一,但都在一堵用三合土夯实的厚厚外墙里面。只留三个门,正门在中间,也是祠堂大门——门势显赫,麻石门框高大壮观,两扇厚重的大门越显威严和不可侵犯。两头各有一较小的便门,方便村民平时出入。整个村子南北走向,座西朝东建在山麓的高台上,背靠一座长满松林的后山。棵棵松树岁龄久远,粗近尺余,苍翠虬劲,蔚为壮观,松林更远处则山连起伏,延绵不断。

现在我正站在祠堂门口,迎着旭日,居高临下,外面村景尽收眼底。门前开阔地带是村道、晒谷场、打满牛桩的空地,一亩饮牛的池塘在祠堂的正面把外面的世界隔离在外。池塘的外面是稻田,甘蔗田逐级缓步而下,尽头是一片茵茵绿草围着的一个很大很大的湖泊。湖水平缓如镜,泛着蓝天白云,正像碧玉嵌镶着一面明镜,赏心悦目。我想正是这面明晃晃的美丽大湖,所以这村子才叫镜湖村。村子周围密匝匝的楠竹围着,在村围的南面和北面分别开有两座木栅门,是供村民耕种和对外交往的出入口。我们昨晚就是从北门而入,而南门可通三栋墟。南北栅门外是不很高的山岭台地,层层梯田种着旱地作物,现时正是番薯的收获季节,望去村民正三三两两在收获番薯呢。出北栅门外有一清溪从远山深处流来,逶迤流过前面的稻田,投入镜湖怀抱。

房东阿藤叔是镜湖村的大户。凭着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加上自己的克勤克俭,起早贪黑地干,生活还是有滋有味。膝下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除了大儿子刚成家不久外,其他虽说还小,但都一律下田干活,就是最小的儿子,大概比我略大一点,也起早贪黑去放牛、打猪草、拾牛粪什么的。近几年收成也还可以,日寇的铁蹄虽多次践踏惠州城,但镜湖村远在深山野岭,可没受多大影响,反而逃难的人一茬一茬不断,农副产品成了紧俏品……如今是甘蔗的收获季节,阿藤叔除了务农,还开了一个糖寮开榨煮糖。在村北寨门入门不远处有一清泉,直径有二三米,泉水终年不断,甜润清冽,下田的村民经过取一瓢饮,比雪碧还舒畅。人说水是酒的血脉,酒的灵魂,阿藤叔巧于筹划,开了一间酒坊,把粗糙的赤米酿成酒,由于水好,酿出的酒远近闻名,酿酒的下脚料——酒糟,喂又是一项收入。虽然糖、酒并不是人们一日两餐必不可少的东西,但也是一项不错的收入。阿藤叔一家虽然人口众多也忙不过来,于是又请了两个长工。阿藤叔虽然仍然克勤克俭过日子,但无论如何命运对他是优厚的,他也整天乐呵呵的。如果还有什么不满足,那就是缺少文化。抗战以来乡村教育陷于瘫痪,长子赤米虽己成家,而且很快就会有孩子啦,也只是念过三年书就遑论其他了。我父亲是读书人,一直在城里任小学校长、中学教师。阿藤叔虽然读书不多,但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对读书识字的人很尊重,喜欢结交文化人。这次我家逃难流落在他家,他一点也不厌弃,知道是城里的读书人都非常热情。除了我们一家外还有后来是我班主任的冯励书老师一家,都一概受到他的热情礼遇。阿藤叔常挂在嘴边,说我们能到他家是修来的缘份。说;“不要客气,就像一家人一样,改明儿回城,我还要送儿子跟你们回去读书识字呢!”后来也确实让他大儿子赤米到我家来读书,那是后话。

好在阿藤叔有的是房子,他把二个库房归置清理,我们一家便和农具、什物、罈罈罐罐为伍住了下去。以为很快就可以回城,谁知日寇赖着不走,百般无奈,竟然在阿藤叔家一住就是半年。

阿藤叔有三个儿子,长子赤米、次子白米、三子黑米;三个女儿莲、菱、芹,赤米最大,芹最小。男的生得精神,女的生的水灵,而且都是梅花间竹一般生着,大人们平常闲聊中都说藤叔、藤婶干活不用说,就是生孩子都比别人高明,妙不可言。藤叔、藤婶也就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由于阿藤叔热情好客,且两家孩子年纪也相近,于是孩子们很快就熟络成了朋友。三儿子黑米生得黑黝黝的,同他的名字一样,年也只是比我稍大一点儿,于是我俩最合得来,他总是找机会拉我出去玩,除芹还小外也数他最清闲。这天刚吃完中午饭他就跑过来,悄悄对我说;

“去玩不?”

“去糖寮吗?”

“不,那不是刚去过吗!”

说到糖寮,那是孩子们最向往的地方。小孩子最喜欢吃糖果,但那时难得吃上一块,吵烦了,了不起妈妈给你一块做菜用的、姆指大的片糖。小时候我经常做梦,梦中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那豪华的宫殿和一切摆设都是糖做的,只要你伸出舌头一舔甜滋滋的,开心极了,醒来,被子被舌头舔湿了一大片。小时候生病都是看中医吃汤药,汤药苦孩子们都非常抗拒,妈妈总是给我们一碗汤药的同时给一小块片糖,为解苦也为鼓励。可是苦药吃多了也犯难,有一次弟弟生病,他吱吱唔唔的哭丧着脸,就是不肯吃。可我却投以羡慕的目光,待母亲走开,就悄悄的对弟弟说;“把糖给我,我替你吃药好吗?”……

到镜湖村后,看到一大片甘蔗田真是垂涎欲滴。蔗田离湖边草滩地不远。放牛的时候央求黑米,黑米就会钻进蔗田拗回一两根给我,所以甘蔗没少吃。问题是用来榨糖的甘蔗是竹蔗,较硬较韧,小孩子口牙不好,慢慢也就生厌了。有一次到糖寮送蔗,黑米牵牛驾车,我也跟了去——

糖寮离村稍远,那是一处甘蔗田最多的地方。糖寮很简单,只有一大一小两间茅草棚。大的四围开畅,一条大水牛驾着又大又长的推杠(弓形树干,粗的一端联着石碌细的一端牛驾着),沿着直径很大的圆形牛道慢悠悠地走着,推着两个立式安装、足有一米多高超过半米以上的大石碌,滚动挤压甘蔗。甘蔗汁源源不断沿着明渠流向较小的茅草棚,也就是煮糖小屋的井里。井旁灶台上两口大锅,炉火正熊,煮好的糖浆倒在草铺就的平板上,摊平、冷却硬化切成片,就是片糖。糖寮里连空气都是甜的,我看看这,看看那都看呆了,这是我从没有过的体验。黑米在甘蔗堆里抽出两截子甘蔗来到糖锅前,黑米家的长工正在忙着煮糖,开玩笑道:“黑米,送午饭来啦,回去别忘了对你妈说,多送点咸菜炆豬肉来。”其实送饭是他姐的事,黑米只是顺口回应,好、好。看着糖锅的糖,泡越来越少并冒着大泡的时便把两截子蔗插入煮糖锅的糖浆里,两截子甘蔗敷着厚厚一层软糖,好吃极了。我俩一人拿着一截甘蔗,躺在牛车上,仰望着蓝天白云,边聊天边吃着软糖,这个感觉真好。不用人管,牛拉着车吱吱扭扭的顺着车辙道,慢悠悠地回村里了。

黑米说不去糖寮,那么又到那里去呢?我又问了一句,黑米神秘兮兮地说道:

“别问,跟着走就是,准让你开心。”

黑米拿着两个粮食口袋,一把锄头,我尾随他而去。

我们出了村寨门,爬上了山岭,来到一块旱地地头,黑米说:“这里一定有田鼠。”

可我一点也不明白,只见有好几个小洞。黑米把几个洞口堵死,只剩两个空着,烧着干草用竹笠煽着向洞里送烟,而另一个洞用粮食口袋迎着,洞里的田鼠受不了烟熏火燎窜了出来,正好撞进口袋里。当田鼠撞进口袋,在口袋里左窜右突、急得吱吱乱叫的那一瞬间,我提着口袋,那股紧张、那股激动、兴奋的劲儿就别提了。完后我们把洞刨开,我眼前一下就亮了,那是一堆堆金灿灿的豆子啊,简直不可思议!原来这块地种的是黄豆,田鼠把豆偷进洞里去了。

半天功夫我们满载而归,六只田鼠足足有六斤来重,还有半口袋黄豆,黑米把这全给了我。妈妈说今天可有好菜了,就多放点米少放番薯。我平生第一次吃田鼠黄豆,真是大快朵颐。

平时我家一日两餐都少不了番薯。那时正是番薯收获季节,又是青黄不接的农闲时节,村里家家也是如此。开始吃番薯时都高兴得不得了——当地村民把收获的番薯连秧一起挂在近灶台的墙上,受灶台的热气薰一薰,去一去水气,那番薯真比蜜还甜,非常好吃。我家几兄弟为了减轻家里负担,经常到刚收过番薯的地里去重翻一遍,把那漏收的、小不点的、半截子的都捡了回来,每次都能拾到半麻袋,于是餐餐总少不了吃番薯。各种吃法轮了过遍,时间长了就受不了,连放屁都是番薯味儿。今天能吃到田鼠黄豆、吃米饭,简直是开斋了。那田鼠之味美,我是一辈子都难忘的。

并不是每一次都如此惬意,也有哭鼻子的时候。

村围是竹林,密密麻麻。农闲时村民砍竹削篾,编织竹具,或自用或到墟市去卖。黑米兄弟有时也编些捉鱼的东西如鱼罩、鱼笱、鱼篓、戽斗。黑米拿了好些黄鳝笼,我跟着他学,个个放在池塘、溪水、水田里去,第二天又一个个收回来,总是能满载而归。有一次我伸手黄鳝笼里抓鱼,正抓起一条又长又粗的大鳝鱼时,被狠狠的咬了一口,我哇的一声就哭了,那是什么鳝鱼呀,原来是条大水蛇!我好容易才把它甩掉。好在水蛇无毒,但我手还滴着血,我仍恐惧不己,黑米在田边抓了把什么草,在嘴里咀嚼咀嚼吐出来,敷在我的伤口处说:“没事,一会就会好的。”

大多时候是跟着黑米去放牛。每天天一亮黑米就牵着他心爱的牛牯,后面还跟着母牛和牛崽出发了。骑牛的时候总是黑米在前我在后,俩人合骑一条牛,我不敢单骑,有时还得抓住他的裤头,扒在牛背上,牛慢吞吞的走着。放牛的地方不远,就在湖的周边——旱季湖水退出一大片地,茂密地长出一大片牛特别爱吃的牛鞭草;雨季水淹草地,才把牛赶到山坡里去。牛在草滩只要不吃周边的庄稼,就不用管它,水牛喜水,吃饱喝足就在湖水里打混,或优哉悠哉的蹲在地上反刍。在草场里可热闹啦,也不光是孩子,也有大人,家里没有孩子的,大人就得放牛,牛是村民的宝中宝。

牛在草地上吃草,看牛的就聚拢起来聊着漫无边际的闲话,有时就恶作剧逗牛打架,如果谁家的牛打赢了,荣耀感油然而生,就比得了世界冠军还高兴。我是第一次看牛打架,特别是黄牛打架,真是惊心动魄。两条牛角顶着角,头顶着头各不相让,从一个山头顶到另一山头;村民们分成两派助阵吆喝着,吆喝声此起彼伏。两头牛谁也不服输,打得天昏地暗,要想把它拆开,没有真功夫、胆量、勇气和力气不成。后来上初中,几何老师出了个谜语:“牛相斗,打一个数学名词。”我就毫不困难地说出谜底:“对顶角”。也就是得益于在农村放牛的见识吧!

放牛娃在为斗牛助阵,有时也会用山歌起哄吆呼:

“鸡公打交毛耸耸,

牛牯打交角乱冲。

男人打交争天下,

女人打交争老公。”

唱山歌当然是放牛娃的经常节目,一般随兴而起,看事编词,但也有“经典”山歌,老唱不厌。黑米就唱过一首调侃惠州城里人的:

“高山山上疴笃尿,

一尿尿到水东街。

惠州人话发大水,

博罗人话打风差。

我则不服气,我用以前听过人们传唱的一首民谣,反唇戏谑:

“掌牛仔,掌牛奴,

餐餐食饭捧香炉。

马鲛咸鱼得食,

臭风咸菜一葫芦。”

我不会像唱山歌一样入声入调的,但我一字一顿大声地念,让黑米气得跳脚,当然并不会影响我与黑米的关系。

山歌中大多是情歌,在这偏远的山村,也不是爱情遗忘的角落!

在草场南面有一大片甘蔗田,在蔗田边有一条小路,能经常看到不知道那条村的大姑娘小媳妇,挑草担柴路过,有时会在甘蔗田边停下来休息,或者钻进甘蔗田里拗上一两根甘蔗解渴,那时路过吃一两根甘蔗是很平常的事,但往往逗起放牛郎的情绪:

“腊月甘蔗节节甜,

阿妹担草哥耕田

月老无在山作主,

哥妹成双好姻缘。”

   

“甘蔗没有两头甜,

阿哥是人妹是仙。

与哥相亲天不应,

花无娇容月无圆。”

那边的姑娘挑起柴草起行要走,这边一班放牛娃高声起哄:

“高山山上一棵松,

桠桠卡卡吊灯笼。

最好灯笼蜡烛,

最好娇莲老公。”

 

“山村溪畔一树梅,

桠桠卡卡花盛开,

花香阵阵飘千里,

自有情郎寻香来。”

……

那边的姑娘边走边应,声音渐行渐远。

一到傍晚,山村炊烟升起,放牛的有的挑着牛粪,有的用竹鞭驱赶着牛,有的骑在牛背上吆喝着,有的吹着叶笛,有的唱着山歌回村:

“黄金稻浪满田庄,

晚风吹来阵阵香。

等到禾谷收割起,

?同阿香结鸳鸯。

阿香是否真有其人不得而知,但山歌反映了山村青年,对丰收、对爱情和幸福生活的向往却令人印象深刻。

在宗教信仰方面,中国人大概最开放、最豁达、也最为务实和功利的了。不像外国人那么死心眼,要不信上帝、耶稣;要不信真主什么的。尤其是农村,只要那里立一个牌位,或放一个泥胎就有人前去膜拜。而那些据说能保佑一方水土,庇护一方百姓的神,无论其官职地位如何卑微,更能得到村民的尊崇礼重。可能正应了那句俗语:不怕官只怕管吧,镜湖村最为虔诚膜拜的神竟然是“伯公”。伯公是何路神圣不得其详,大概是土地神之类,论神的排行官位,应是最低的,充其量也不过相当于人间的乡长村长罢了。这些远在深山,地里刨食,靠天吃饭的村民,又遇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们的安稳,他们的生存靠谁呢?只好靠神来维护了。所以对神的礼拜最勤,一年一度的“伯公诞”,就成了村民最盛大的节日,比过年还隆重。

伯公诞这天除了举行隆重的祭拜仪式外,要举行盛大的巡行——

一早,山村那特有的大锣、大钹、很有特色的鼓、很有节奏感的锣鼓调,震天动地,唤起了那静穆的群山、平静的湖水、茂密的林莽草地,都像有了新的生命一样,交相呼应着。孩子们一闻见锣鼓声顿时亢奋起来,蜂拥而出。各家各户大人们一早起来礼神完毕,也都走了出来。在晒谷场上醒狮、功夫队轮番献技,引起村民一阵阵叫好声……

黑米是功夫队最小成员,他表演的是藤牌长枪对打。黑米一手执藤牌,一手拿短刀,灵巧地在地上打滚,避过一次又一次长枪的剌杀,而又准确地抓住对方的破绽,机敏地、勇敢地、出其不意地贴近“敌人”就是一刀。真是惊险横生,引起一阵阵喝彩声,让我兴奋不已,羡慕不己。

说起功夫队,村上父老非常重视,还延请名师授艺,也得到村民一致拥护和赞许。农闲时节,村里的年青人都在操练、耍玩。醒狮、功夫、锣鼓三位一体,礼神、自娱自乐都少不了。他们也经常外出活动,醒狮、功夫、锣鼓往往是对外交往中或者场面上的一张名片和招牌。

那时的农村并不因僻在山野而可以偏安一隅。日寇、二鬼子、土匪、村霸、兵痞都经常威胁村民,乱他们平静的生活。大多数村民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他们企求神明以外,为了保家护院,村舍都用结实、宽厚的围墙围起来,大多还修有高高的碉楼加以防范;青壮年则组织起来练功习武,有条件的还配备长矛、大刀、土统、土造七九步枪,以备不恻之需。所以功夫队除了礼神、自娱之外也是山村一个准武装组织,是山村一道安全保障线。镜湖的功夫队及醒狮、锣鼓是附近有名的,记得抗战胜利后,惠州城经济有所好转,春节热闹了起来,镜湖的醒狮队还不怕长途跋涉,到惠州城来献艺助兴呢!那是后话。

十时正,三支步枪朝天“砰、砰、砰”三响;三支火统“轰、轰、轰”三声巨响,把三个彩球抛向高空,锣鼓声欢呼声惊天动地,一时盛典进入高潮,山村的村民顿时沸腾起来,争夺高空中徐徐而降的彩球,据说谁夺得了彩球,当年就会行好运,而村中主事的长老就会赠送大红包以兹祝贺。

只听一声高唱:“伯公巡行,醒狮开路!”锣鼓声骤起。又听得一声:“伯公巡行,起驾!”伯公一身清新,身披红绸彩带,端坐在红漆大轿上,在吆喝声中十二条大汉齐习习的,抬起大轿起行,全村村民合十焚香紧随其后,

从南寨门出村,沿着山间田边小路,浩浩荡荡地跟随伯公巡视村寨的所有领地。

我没有参加巡行,着父亲和村中一班长老一起,站在村北大寨门外,迎候伯公归来。

近两个时辰,锣鼓声渐近,北面山梁最早冒出一面面幡旗。我们知道走在最前面的是高高举起的六面幡旗:“六畜兴旺”、“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人欢宅旺”,“老少平安”,“国泰民安”。这是村民的心愿、是企,是当下这兵荒马乱年月的梦。当山风猎猎,把幡旗舒展开来的时候,最早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国泰民安”四个大字。迎伯公的村中父老、我们这些逃难的城里人都感到莫名的欢欣和鼓舞,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可不是吗!“国泰民安”实在离开我们太久了,太久了!如果没有“国泰民安”,还有其他一切吗?!

 

四、回 归

昨晚,刮了一夜暴戾的山风,后山的松涛呜呜不绝,像嫠妇的号哭,鬼的悲鸣。搞得人心乱如麻,这种氛围中特别使人想念远离、又处于逆境的亲人——提心吊胆,牵肠挂肚,忐忑不安。大概这一夜谁都睡得不安稳。

一早起来,黑米还是催着我一起到牛棚里去,提着拾牛粪的粪铲和粪箕,牵着牛出去放牧。出了村寨门远远望去,山岭高处有一人影,向城里的方向眺望。一眼便知那是父亲,他高高瘦瘦的身躯,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式长衫,在山村里显得与众不同,有时在早上,有时在傍晚,向城里凝望着,己是很久的事了。昨夜肯定又一昼未眠,那不,父亲一早又站在山头上了。

没想到逃离惠州城,一眨眼就几个月了。我们小孩子倒好,父亲母亲可是度日如年啊,扳着手指,分分秒秒地计算着。最近就更加焦灼不安了,也更加频密地站在山头向城里眺望,因城里有我们魂牵梦萦的老祖母,她年老体弱,孑然一身,仍在日寇魔爪下的城里,现在怎么样了呢?父亲是一个内向的人,口虽不多说,但从他逐渐消瘦的身形,那深陷失神的眼睛,可以明白他由于承受痛苦的煎熬,已是茶饮不思,转侧难眠,特别是前不久冯励书老师的先生黄叔叔,难耐时局和生活的折磨英年病逝,留下寡妇孤儿一群在逃难中,真是死眼难闭,游魂难归啊!想人及已更增添了难以排解的忧伤。他在深深自责,难以自谅,不应在兵荒马乱之时,让老祖母孤身一人留在家里。原以为十天半个月也就可回去了,谁知这次日寇久陷惠州不走,现在咫尺天涯,我们也就深陷无日无时在牵肠挂肚的苦海,何时才能抵达彼岸呢!由于山村消息闭塞,有时趁墟日到三栋去打听情况,但那里难民如鲫,传什么的都有,特别传来一些惠州城里不好的消息,更令人心乱如麻。父亲曾多次准备单身冒险回城,都被母亲及阿藤叔劝阻了,阿藤叔说:“你如此单薄的身体,能经得起折腾吗?怕是什么也解决不了,反让人为你担心,你也得为老婆和一大堆孩子想想。”阿藤叔再三考虑后说:“这样吧,我派人先去打探,打探,如果危险不大就安排你回去。”如此父亲还是心急如焚,这不,今天一早又站在山头上了,望眼欲穿啊!

母亲是家庭妇女,也只认得几个字,忙着那一大堆孩子和家头细务,总算分去了一半的忧伤,不像父亲那样。但在空寂无人之时,她常常坐在石板凳上发呆,有时,东一句西一句的低声唠叨着不知从那里学来的诗句:

“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

烟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

我知道她不是在念诗,她是在咀嚼内心的无奈和痛苦!

 

我随黑米把牛赶到一个山坡的草地上放牧。牛悠然地啃着草,放牛娃聚拢起来在做一种叫“跑窑”的游戏。“跑窑”就是把一块块鸭蛋大的泥团,一层层垒起来,垒成一个塔状的窑。然后拾掇干柴干草,在窑里焚烧,把窑烧成高温。然后把番薯放在窑底的灰烬上,把塔窑推倒,塔泥打碎,密密实实地把番薯盖住,用灰烬和塔泥的热力把番薯煨熟。煨熟需要一段时间,大家就围着草地的周边跑,谁第一个跑回来,就有优先开窑权,能优先品尝煨熟的番薯。这种游戏有野趣,煨熟的蕃薯又特别好吃,是放牛娃消磨时光的好办法,乐此不疲。番薯是在附近周边的番薯地里挖,从不管是谁家的,很方便。正在大家玩得乐不可支的时候,远处有人呼唤:“喂!谁家的牛下田吃禾苗啦!”沉醉于戏耍的放牛娃猛然惊醒,兀然站起来看自家的牛。“糟!黑牛牯呢?”黑米慌忙顺声跑去,原来黑牛牯正在山坡下的水田里,美美地啃着青苗呢!

现时正是五月天,望去大片稻田刚刚耘过,平整如镜,泛着蓝天白云,秧苗巳近膝,顺风摇曳着,看上去绿油油的长得不错。黑米赶紧走下田去,把牛拉了上来。这时靠近田边的小路上正走过一队扛枪的人,样子像农民又不像农民,刚才的呼唤正是他们:“喂,小家伙,别光顾玩啊,看好你的牛!”看来还挺和气的。

看样子不是附近村的农民,更不会是土匪,那是什么人呢?大家议论纷纷。有一位年长一点的年青人叫阿江湖,他懂点手艺,农闲时串村越岭给人修农具,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他说:“我敢打睹,那准是‘老八’,他们还敢跟鬼子较劲呢!”

“在靠近惠州城不远处有个环城村,有一个日伪哨所,有日伪兵五、六个,经常狗仗人势为非作歹,村民都非常痛恨。一天有三个老八,其中还有一个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小鬼。”说到小鬼,放牛娃一下振奋起来,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老八里有小鬼?快说,快说,小鬼怎么啦?”“那天傍晚,日伪军在一个露天的小院子里开饭,正围着一脸盆菜吃得痛快。有一个老八悄悄地爬到在外面守岗的哨兵后面,手起刀落把放哨的解决了,那小鬼很机灵,凭着人小身瘦,无声无息地钻进铁栏杆,入房把枪架上的三八大盖,一支支搬了出去。另一个监视着正在吃饭的日伪军的老八,大喝一声:别动,举起手来!日伪军顿时乱了营,慌忙到枪架中拿伙,发现一支枪也没有了,只好束手就擒。……”

从这以后,感觉山村附近似乎常常有老八在活动,而老八的消息和故事,在山村周围不胫而走。

 

“快起来,快起来!”母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从睡梦中拉扯起来。我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母亲慌慌张张,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外面传来一阵慌张杂乱的声音:“日本鬼子要进村了!”“日本鬼子要进村了!”……呼儿唤娘,鸡飞狗走,村民慌乱地走出这座围屋。

这还是镜湖村第一次!

三更过后从官桥方向传来消息,惠州城的日寇出城扫荡。这犹如给这个远离尘嚣的静寂山村投了一枚炸弹一样。好在这样的年月,平时也还有所准备。阿胜早就提了支七九步枪站在北面山顶上,监视着鬼子的动静;赤米和江湖也提着枪组织村民疏散。现时赤米正站在南寨门外的高台上,指挥村民出寨后向西南方向的深山沟里走;江湖则殿后到围屋里逐家检查,看有没有未离开的村民。村民扶老携幼,牵着耕牛,挑着箩担;年迈的村妇甚至抱着老母鸡,扶着拐杖艰难地走着,赤米和江湖一面扶起跳倒的村民,一面高声呼唤:“快点,快点!往那边走,快往那边走!”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和村民一道走入一条深深的山沟里,那里树密林郁,隐蔽性相当好。

这天,万里无云,烈日当空,树叶纹丝不动,即使在山沟的林木深处,照样是酷热难当。一直过了中午时分,没吃没喝,又没发现敌情,人们慢慢松弛下来,有些年青人和孩子们便爬上附近山头,向东北方向眺望。

“砰—呼”,远处传来一声沉沉的枪声,接着又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山沟里的村民神经一下绷紧了起来,纷纷竖起耳朵追索进一步动静,不由自主地向山沟深处压缩。但也许离开这里还远,或许鬼子的运动方向并没有朝这边来,北山上的阿胜并没有发出示警讯号。而爬上山顶上的孩子和年青村民倒是兴奋雀跃起来:“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有的指手画脚,手舞足蹈:“瞧见没有,在湖的那一边……”

“老八与鬼子打起来了!”

直到夜色降临,确定没有敌情之后,村民才又扶老携幼回到山村。一天下来粒米未进,只是一掬山坑水,几条生番薯,村民己经饿得筋疲力尽,所幸只是一场虚惊。

日寇这次侵占惠州与过往不同,准备长期赖着不走,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是在农村的重重包围之中,特别是城外的老八,叫鬼子很不舒服。这次出城就是要扫荡老八。不料遭到老八的伏击,死伤了几个,大队鬼子兵追赶过来,老八撤退到湖那边南面山中,无影无踪。村民在山顶上所看到的,大概是日寇追赶老八时的一幕。鬼子看看天色已晚,不敢冒进,只得无功而返,白扔了几条性命。

这些传过来的消息,村民和逃难的人己经明白:这和过去一味挨打己经不同,而这次对日寇的伏击虽算不上多大的胜利,但也是浪花中的一滴,汇入浩浩荡荡的抗日洪流之中,在洪流面前日寇灭顶之灾还会远吗?

到了六月下旬,己经进入盛夏季节,经常大雨倾盆。前几天足足下了一个星期的雨,今天雨过天晴,田野中树木、草地如洗,空气特别清新,一下子令人有走出去的冲动。牛也一样,吃了几天充满霉味的干草早就腻烦了。现在草地在雨水的滋润下,冒出新的嫩芽,真是太有诱惑力了。黑米、白米兄弟和其他村民们,一古脑地把牛放了出来,来到一个山坡地放牧。牛一刻不停地啃着新草,几个放牛娃聚在一起,盘算着新的玩意。现在正是水稻浪花时节,禾肥水满,正是拾田螺捉螃蟹的好时候。其实不用费劲,每次打水田旁边经过,手就能拾到不少,这时的田螺又肥又大,但这己经是家常便饭,少了点新鲜感和诱惑力。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时田鸡最为肥美,大家约定今晚趁无月色,打着松明捉田鸡去!

捉田鸡我干过。前几天我跟随着大哥和赤米他们,趁着月黑打着松明火把,在田边地头、青草池塘、边草丛,用松明火光一照,田鸡眼瞪瞪、楞楞地看着你,一动不动,诚心诚意地等你手到擒来。我背着鱼篓不停地往我篓里放。鱼篓沉甸甸的,每个田鸡都有半斤重,回到家里田鸡饭那是最美味的。

当我们正在七嘴八舌的时候,忽然山崩海啸般一阵轰鸣,顷刻之间整个山村的上空灰蒙蒙一片,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惊叫起来。连牛都慌得抬起头来哞哞直叫。我抬头一望,那是数不清的飞机呀,我是经历过日寇飞机轰炸的人,本能地情急智生,一头钻进牛肚子下面,差点没被牛踩死;那班放牛娃们由惊转为奇,都在睁大眼睛看热闹。但是所有飞机只在山村上空盘旋了一圈后便径直往北飞去,山村的上空又归于原来的烈日晴空,日寇的飞机我看得多了,都有耀眼的红色膏药贴,一般也只有几架,像这样既无膏药贴,又是遍布天空的机群从未见过。

半个多钟头后飞机又从北面飞了回来,又在山村上空盘旋了几圈,好像等候集合齐全,完整无损后,然后往南飞去。此时我再也不惊慌了,我和其他放牛娃一道仰望天空指手画脚——飞机似乎比来时更多,有大有小,各种各样,七花八门。有大人说那是飞行堡垒,那是子母机什么什么的。这些议论我不懂,似乎太高深了,我懂事以来,飞机是向人扔炸弹的,但这次飞机虽在我们头顶,但没有向我们扔炸弹。

过后几天,大人们到处打听消息,也一直议论纷纷。虽然在山村里这种让大人们极度关注的事情,也有几次,但和过去不同,大家都眉飞色舞、声调高昂、手舞足蹈地议论昨天发生的事情:“盟军的飞机轰炸惠州城的日寇,看来盟军要大反攻了,日寇快完蛋了!”阿藤叔派去打探情况的人,回来说得有板有眼,那天盟军飞机顷刻间就布满了惠州城的上空,鬼子来不及躲避,吱哇鬼叫乱成一团,临时端起机枪向天空乱开火,但飞机多,炸弹频密猛烈,炸得鬼子抱头鼠窜损失惨重;在水门大街还投下一个近两米长的空壳炸弹,里面放有很多传单,对日寇进行政治攻势,进行心理战。随后天天都能听到盟军反攻和日寇挨打的议论和传闻。

随后阿藤叔派到惠州城的人又陆续回来说:惠州城现在比较平静,外地难民和本地人在街上行走看来己有所增加。据说只要小心谨慎,少出门,少露面……安全或许不是问题……父亲早就有冒险回去的打算,何况情势己经好多了,于是回城便成不可犹豫的决定。

父亲这些日子心情变得特别好,并吩咐母亲收拾行李准备回城。父亲平时饭量也增加了,话也多了。还有一次,吃饭的时候用筷子敲着桌沿,喃喃自语,低声吟哦杜甫的一首七律,或许这首唐诗最能贴近父亲的情怀了:

“剑外忽闻收蓟北,

初闻啼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需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下了一个多星期的豪雨,真是愁煞人。这天快到中午己经是艳阳高照,倒觉得火辣辣的了。父亲再也按捺不住,无论如何非回惠州城不可。虽然不知后果如何,己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我们都不放心父亲单身独行,我们也不愿意再受分离和互相牵挂之苦,决心死也要死在一块,于是决定一起回去。但原来带来的行李细软,冬天衣着一概留下,只是只身回城,使行动方便,也好有一个回旋的余地。

其实阿藤叔早作了安排,赤米赶来一部牛车给我们送行。这时有许多村民也来了,毕竟我们半年来朝夕相处,都说:“有什么不顺畅,还回来……”我们都不知说什么好,特别是阿藤叔一家,非亲非故,在我们颠沛流离,缺衣少食的时候,收留我们,照应我们,我们由衷地感激,难以为报,只说一声谢谢是不够的。我们一家在这离别之际,眼睛都是红红的,一股热泪在眼眶流淌着。

今天回城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老祖母,这种喜悦是难以言表的,但当真要离别半年来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相濡以沫的小伙伴,却又难舍难分。我湿润朦胧的眼睛到处寻找一张张熟悉的脸:“黑米那里去了,他不会不知道我要回城了吧?!”……赤米驾着牛车,一声吆喝,一声鞭响便起程了。

与我们来时不同,那时我们是翻山越岭走的是北寨门,这次回去走南寨门。刚走出寨门不远,只听得黑米大声呼唤了一声在后面追了上来,把一袋花生抛到车上,扭头便跑回去了。我想他是不愿看到彼此湿漉漉的眼睛和酸巴巴的脸吧!

我们的牛车走出南寨门,沿着山边小路缓缓而行。由于近日连绵不断的雨,路上半是泥泞半是水,牛车一辗形成深深的车辙,好多时候,车是在车辙形成的水坑里淌过齐膝的水慢慢挪移。牛车吱吱哎哎的困难地行进,虽然走得很慢,心想还是藤叔想得周到,如果步行跋涉那真是够呛。

由于连日下雨,西枝江骤然水涨,淹没两岸大片土地,莽莽苍苍河水,已经分不清那是原来的江河,那是原来的陆地,我们的牛车很快便来到“江边”。阿藤叔安排的熟悉的老船工,正用篙稳住一条小蓬船,停泊在“岸边”。赤米吆喝一声,让车停稳,安排我们一一上船,老船工向赤米说道:“叫藤叔放心,这条水路我走了多次了,我会把他们安全送到。”

现时的西枝江与往日不同,江水阔汹涌,混浊的江水不时漂浮泡沫,枯树残枝,人们废弃的杂物,浩浩荡荡奔流而下,小船一不小心就像一片枯叶一样,在水中打转,甚至有被没的危险。老船工很有经验,为了躲避急流旋涡障碍物和暗礁,不得不左转右旋小心行驶,但还是借助水的流速,不多时就到河南岸的下埔,老船工说:“快进城了,都躲到船舱里去!”我隔着船蓬的破洞偷偷往外瞧:这时江水滔滔,阳光毒热,在阳光的照耀下江水闪着耀眼的光芒,几乎看不到一条船只,到了沙下一路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倒是船驶近水门时看到晒布场和东新桥下一线有好些鬼子泡在水里,岸上也有不少人在看热闹,几乎全裸,只用一条窄窄的白毛巾丁字型聊遮私处,如在无人之境,不堪入目!

船沿着府城岸边驶向水门头。头旁边有一个木场,它有一个堆放原木的大院,大院的篱笆墙一直修到江边。当小船靠近的时候,我们顾不得和船工客套便从靠水的笆钻进木场。逃难之前,我们烧木场的木糠、刨花、碎木条什么的,和木场的主人很熟,但此时偌大的大院空无一人,横七竖八堆着一些破木头,杂草丛生倒像个垃圾场,大概主人也是逃难未归……待到天色近晚,街上看不到鬼子兵,也没有其他人影,一家人便匆匆拔脚回家。

头走过水门大街,拐入红花巷,进入长长的更楼下,其实一路都是空寂无一人,我们战战兢兢地走着,两边破烂不堪的房屋,犬牙交错,挤着一条狭窄的石板路,给人一种寂静、恐怖的压迫感。过了更楼下稍为开阔一点的便是大菜园。望去一片片被炸后的废墟,长着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野草和杂树,显得一种茫然、迷蒙的荒凉,一样是静悄悄无一人。但当我们走近一所较大废墟时,透过一人高的杂草和灌木丛,在废墟的那

一边巷道里,好像有一年轻女子的身影,像幽灵一样在我们眼前一闪便飘忽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幻觉还是实在,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但毕竟到家了,其他什么都是次要的了。我恨不得高喊一声,宣泄一下一路来神经的紧张、心中的压抑,撕破眼前沉寂、憋气的帷幕,长长舒一口气:“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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