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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难记(三)
作者:王师式    来源:    日期:2015-09-26 22:54:04

 

四、难 民

几天以来,我们一家三代深深浸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之中。不理会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无人打扰我们。半年来,我们未曾有过这样的欢愉了,最最重要的是,结束了咫尺天涯之苦,我们魂思梦想的老祖母终于见面了;我们年老体衰的老祖母,虽经半年多的磨难,仍然康健;我们一家三代曾经睽隔两处的离碎家庭,终归团圆;我们住的房子在老祖母的护看下,虽历经劫难,仍可使用,使这多口之家不至于露宿街头!

老祖母终于挨过来了,而且健康大致如初,这不能不是奇迹。半年来的她,年老之躯,孤身一人,空对四壁,经历了平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寂寞、饥饿和病痛的折磨。她用绩麻〔把麻纤维搓成细线〕打发日日夜夜;她用仅有的一点大米和南瓜解决生存最低限度的需要;她用顽强的意志,用平常心对待外来的侵害和本身的伤痛……她虽然极少言及这半年来所遭遇危险的经历,但在言谈中曾透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天,三个鬼子忽然敲门来搜查,祖母颤颤巍巍过去把大门打开一条门缝,鬼子一推而入,大门重重的撞击在祖母的额头上,祖母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当她艰难地爬起来时,额头上肿起鸭蛋似的包,全身散架一样疼痛难捱。后来鬼子一无所获悻悻然走了,但老祖母好长一段时间,孤身一人全凭自己的意志去疗治自己身体和内心的创伤……祖母所经受的痛苦可想而知。但她捱过来了,她终于捱过来了。一个残弱老人竟然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这似乎只有神助才能解释。祖母是农村妇女,中国农民那种勤劳刻苦的生活,造就了她完好的体质、顽强的意志和坚强的生命力,这很重要。但另一方面,也是我们经常问她的:这些日子老祖母是怎样熬过来的!她回答得很简单:“我就是一个心思,无论如何我也要守住这座屋,要亲眼看到我的儿孙个个平安归来。”我想这就是她,一个年近八旬风烛老人,在难以想象的艰难、孤独的处境中支撑自己不让躺倒的精神力量,虽然简单,但它竟然迸发出如此炫目的生命火花。

人生的旅程,并不都是坦途,在坎坷的道路上,在难以忍受的境遇中,我会想起老祖母,他的榜样是对我的抚慰、是鼓励、是鞭策、是启迪。在困难面前要沉得住气,要有信心,要鼓起勇气积极面对,前面的路总会越来越,越走越好的。

一天,当我们围绕祖母膝下,享受天伦之乐之时,一个年青女子破门而入泪水横流地,拍的一声双膝跪倒在我父母的面前,连声呼唤:“救救我吧……”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她,从她一口外江话断定,她也不是本地人。我们都顿感愕然而不知所措,只好顺着她的意思跟她出去——

在离我家不远,邻居钟家的一座因空袭破坏,孤零零的小房子里,一个年青的男子用手捂着肚子,那手指缝间汨汨流出鲜血,染红了整个手背,并顺着裤腿淋漓而下,地上一摊血迹,非常恐怖。我父母惊惶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这是一对年青夫妇,是香港难民。男的叫阿海,女的叫阿莲,转辗流徙,前些日子流落这里。因这里偏僻无人,屋主又逃难未归,他俩便住了进去。凭着阿海身强力壮,每天一早提着一根扁担,一条麻绳到处找活挣钱糊口。阿莲身体瘦弱,又加上现时兵荒马乱,日寇横行无忌,阿海不放心,不让他出去。每天一早阿莲送阿海出去,傍晚早早就来到更楼下附近,等着阿海回来,每天总是过着困顿而又提心吊胆的生活。那天我们回来的时候,闪现一个女子的身影,无疑就是阿莲了。

这天阿海和往常一样一早就出去了,正好在水门头找到一份苦力工作。一条大船满载着粮食,从上游顺流而下,停泊在水门头,两个身穿黑绸,着油纸扇,口里叼着香烟的“老板”,正指挥卸运粮食。但这与通常船装卸货似乎有点不同,不远处还站着两个鬼子兵,荷枪实弹地监视着。

一袋粮食一百来斤,全靠肩扛背驮,从船舱搬运到离岸等待的车上。一袋粮食一根竹筹,一根竹筹换一张盖章的白条,凭白条结算工钱。阿海年轻力壮,原先在香港油麻地码头就干过苦力,驾轻就熟,到结算时他比别人多近倍工钱,两位老板一看就变脸,说他偷筹,就是不给他工钱,任凭阿海好说歹说都没用。这是一天的血汗钱呀!家里还等米下锅呢,于是阿海直着脖子据理力争。老板霸道,横蛮无理,鬼子兵走了过来,叽里咕噜的随着一声:“八嘎”就是一剌刀,直剌在阿海的肚子上,从前面肚子进后背出,肠子都出来了。阿海强忍着痛苦,硬是把肠子按进肚子里,手捂住伤口,艰难地走了回来。一推开家门便倒在地下,阿莲一看一脸煞白,没了主张,只是哭,一时想起新近回来一户人家,便泪流满面地来求救。

看到如此惨状,大家都惊呆了,眉头皱成瘩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说没钱,到那里去找医生!在当时环境,只能等死无疑。但人命关天,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凄惨地死去。我母亲虽没有文化,但古道热肠,作风泼辣,敢作敢为,一时急中开窍,想起了以前曾听老人说过,南瓜瓤治刀伤的故事……

说到南瓜,在正常年月是最普通不过的东西,但现在就不同了,不过我家倒是有的。

我家的门前有一个池塘,我们在池塘边砌了个小花池,每年都在池里种了几株南瓜苗,挖塘泥培土,用粪尿施肥。南瓜秧长得很茁壮,不久藤蔓到处漫延,于是我们在池塘里搭了一个棚,藤蔓就顺着棚延伸到池塘里。每年都结了不少瓜,个个都在二、三十斤以上,连棚都支撑不住,要用竹箩或竹筐在下面托住,所以我们又叫棚瓜。由于我们吃的不多,瓜就一直长到熟透。个子大大的,金黄贼亮非常好看,摘下来往木楼里一搁,可以存放很长时间。年年种瓜,年年收瓜,虽然我们逃难在外半年,但家里还有几个。

母亲一想到南瓜,立即眉目舒展,拉了阿莲的手就往家里跑,挑了一个最大的南瓜,剖开取瓤剁碎砸烂敷在阿海的伤口上,然后把一条床单撕成布条,进行包扎,一天一换“药”。在阿莲的精心护理下,果然有起色,伤势趋缓,又过了几天,有了明显的好转。也就是三个多星期,阿海的刀伤眼看痊愈了。只是在小肚子上留下一个不怎么好看的伤疤。

事情就是如此奇特,令人难以置信。现在物质丰富了,生活提高了,医疗条件好了,有病住则大医院,治病都是大医生,用药总是贵重药,可是不知怎的,前些时候我小肚子动手术,伤口半年多都不能痊愈。而在当时那样艰难的环境下,一贴南瓜瓤,竟然能救人一命,真是不可思议。是南瓜瓤确有消毒生肌、治病疗伤的功效呢?抑或爱情和亲情有从死神手里夺回生命的神力?还是那时人贱命也贱呢?!

说到人贱,在那国破家亡的时候,流离失所的难民是最贱的了。而难民里头,那时外地流落惠州的难民就更贱了,阿海阿莲就是。但阿海他们年青体壮算最好的了。那些年老体弱者、那些贫病交加又无依无靠者就凄惨得多。眼下惠州城下,到处都是外地难民:摆卖残旧物品的,做苦力的,在街上游荡的,大多是沿街讨吃的——可是大地鱼虾尽,犹垂老钓翁,在市井中,饿死的并不少见。

一天,母亲带着我到水门街市去。民国成立后水门城墙己经拆掉改为马路了,但水门城楼还在。过去是老百姓吸水必经之地,自然车水马龙,后来城楼周围成了街市,吸水头成了船上落货的码头,于是这里更热闹了,马路两旁全是小商店,小商贩摆卖到处都是,让你难以落脚,人声嘈杂比肩接踵。现在却冷清得不像样子,虽然也还有一些摆卖,但少得可怜,而原来的商店大多门扇紧闭。老祖母半年来没吃过一口肉,身体虚弱得不得了,母亲总希望能买回一点鲜肉回去。我们走遍了整个街市,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个柴门半掩的小铺买到一两多五花肉。老板用咸水草捆扎好,我一手接了过来拿着,刚一出门忽然闪出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脏兮兮的手一伸过来就把肉抢走了。他在前面跑,我和母亲在后面追,大概追了三、四十米远,那乞丐再也跑不动了,摔倒在地上直喘气,但肉呢?没了,被乞丐生吞到肚子里去了。事后我和母亲都后悔不已!

在困难时期和“文革”岁月,有不少内陆人跑到香港去,叫“逃港”。当时的港英政府和一些香港人称之为“难民”。据说他们总是以一种鄙夷的目光看待他们,叫他们为大陆仔、偷渡客。其实,难民并非大陆才有,在香港沦陷期间,香港流落惠州的难民比比皆是,这些难民大多和阿海、阿莲有相同或相似的遭遇和处境——

阿海、阿莲两家都是香港俗称的“水流柴”——是以船为家,船到那里家就在那里,居无定所,随船飘泊,随船就居的海上渔民。风狂日烈,海啸浪急,向浩瀚险峻的大海捞食,比陆上更艰难险阻得多,当然也就造就了他们强壮的体质和顽强的品格。

水流柴虽然是随船飘泊,各自觅食,但阿海、阿莲两家从来交往甚厚,一起出海捕鱼,一起靠岸停息,相伴而作,比邻而居。阿海、阿莲从小玩到大,可谓青梅竹马。阿海比阿莲大四岁,两人自然以兄妹相称,难舍难分。两家的女人过早地走了,两家的孩子与父亲相依为命,虽然做父亲的把双倍的爱给了自己的孩子,但没有母亲的孩子总是感到缺失了什么。阿海、阿莲无形中更加亲近,似乎从对方的爱中可以找回缺失的部分。特别是阿莲,因为年纪较小,身体较弱就更离不开阿海。阿莲说,小时候有一次患病大概是麻疹,昏迷了七天七夜,阿海就在床边守了七天七夜,眼都熬红了。“没有阿海大概我命早就没有了!”阿莲对我们说。现在两人己经长大成人,两位老人看到他们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心里都乐开了花,私下早给他们定下终身,并定下明年春节为他们完婚,好了却老人们一宗心愿。

1941128日,离完婚的日子也就是春节,还不到二个多月,离圣诞节只有三个星期。圣诞节本是洋人的节日,但在香港这块英国的殖民地,很快就随着外国人的习惯,过起了圣诞节。街上到处在张灯结彩,中产阶级以上的有钱人家,都在忙忙碌碌地张罗起来,街上、商店变得非常热闹,早就呈现一派节日气氛。穷人并不关心这些,但这时海鲜可以卖得好价钱,阿海、阿莲两家便抓紧机会忙了起来,趁早贪黑不顾风寒水冷下海捕鱼。今天他们一早便出海了,似乎运气还不错,一网下去鱼儿泛着银光,提网一抖鲜活生猛的海鲜,在船舱不住蹦跳,两个老人的心脏彷佛也随着兴奋地蹦跳起来,不住地咧口笑着。——阿海、阿莲的婚期快到了,鱼获好,市价也好,就可以多挣点钱,婚礼就可以办得体面些,这是老人最开心不过的了,对他们死去的母亲也是莫大的安慰啊!

太阳快升起来了,天空泛着鱼肚般白,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厚厚云层的缝隙里射出一道道霞光。现在是隆冬季节,一早出海的渔民,被海风一吹,感到剌骨般的寒冷。太阳出来了,预示将带来一个晴朗的天空、平静的海面,也带来最宝贵的温暖。但不知怎的,在太阳出来的方向,在云层深处,却钻出一队像黑乌鸦一样的机群,更给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

那时,香港驻守有十四万英联邦军队,不算少。其中主要是大不列颠的名牌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当官的都认为:就是给小日本十个胆,也不敢轻易动香港一下。由于自以为是的心态,备战和对市民的战前教育都非常缺乏。这天,日寇终于大举侵犯香港。当日寇飞机己飞到头顶,并向海岸设施及启德机场大肆轰炸,冒起冲天大火时,大多数市民还以为皇家空军进行演习,还称赞演习逼真好看呢!

阿海、阿莲两家的的渔船都是小船,只能在香港沿岸及其离岛附近海域捕鱼。当飞机己布满头顶,他们都天真地以为与己无关,都在忙着撒网起网,只是偶尔手搭凉棚,向天空瞧一瞧。

正当阿海、阿莲两条渔船紧张捕鱼之时,正当他们看着满舱鱼获而欣喜之际,一架飞机向他们俯冲而下投下炸弹,在阿莲那条渔船的船头掀起了高高的水柱,接着又射出一排排子弹,像撒网一样。阿莲的渔船被炸成碎块,把阿莲父女远远抛了出去。阿海一见叫声不好急驰而来,落水抢救,好容易把阿莲父女救上船来,阿莲父亲己经奄奄一息,不久就离开了人世。阿莲在船尾伤势不大,但极度惊吓和悲痛,抽泣和痉挛而蜷缩一团,湿漉漉水直往下淌,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了……

这两家人终于合成一家了,但不是用喜庆的方式,而是凄惨悲痛的方式结成一家。

从那以后不久,不可一世的英国皇家海军便举起投降的双手,香港便沦陷在日本人的铁蹄之下。有钱人都趁着局势混乱之际,纷纷逃离香港远走高飞,而穷苦人家只好忍气吞声,在日寇蹂躏下过日子。阿海一家三口还是和以前一样,天天出海,天天打鱼。但是香港市面萧条,物价飞涨,越来越难以度日,随着太平洋战事日趋紧张,香港水域被层层封锁,渔船出海往往是有命出去,无命归来,但为了活命还得冒险前往。一次出海就不幸碰上水雷,阿海的父亲连同那条赖以为生,赖以为家的破旧渔船,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阿莲讲到这段往事时,仍然非常痛苦,非常惊恐:“我那时己经彻底绝望了!”

水雷爆炸,掀起一座高高的水墙,高高的升起又高高的落下,像推土机一样把阿莲推到附近一个无人的小岛,趴在海水和沙岸之间。阿莲筋疲力尽孤身一人,声嘶力竭地嚎喊,伤心地痛哭,没有回声,眼前只有茫茫大海,无边无际。阿海和家公都没了,天呀!为什么还不让我也一齐死去?阿莲的精神己经完全崩溃和绝望,晕倒在沙岸和海水之间,任凭海浪一阵阵拍打,再也没有知觉。

如此同时,阿海也被冲击波抛得远远的,幸而抓住一块破船板,凭着一身强壮的身体,穿过丈余高的层层海浪和漫天的雾障,发疯一样到处寻找阿莲和父亲。阿海几次几乎被浪噬,但后来终于在荒岛中找到了昏死过去的阿莲,大声把她唤醒。阿莲说:“当我睁开眼睛看到阿海紧紧抱着我,还以为在阴间和阿海相会呢!我呆呆的凝神好一会,知道并非阴间也非梦境,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头一热,眼泪哗啦啦的汹涌而出,这才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但阿海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那是1944年初、阿海、阿莲从九龙一处偏僻的海岸爬了上来。只好拾了些铁皮,破木板、破纸皮,靠近海边的山坳处,搭了个窝棚,赖以遮风挡雨。对于水上渔民,船是生存的根本,没了船也就没了一切。好在阿海正值盛年,被海风、海水、猛烈的阳光造就了一身古铜般强壮的身躯,为了生存,阿海每天一早就赶很远的路,到旺角、油麻地码头去做苦力。战前香港是东方的明珠、是繁华的商业城市,维多利亚港是东方大港,船舶如织,商贾云集。旺角、油麻地码头是最繁忙的码头,而当时货物大多靠肩扛背驮,于是这里聚集了许多靠搬运为生的苦力。但日寇占领后,己经今非昔比,特别是后来,随着太平洋战争吃紧,海上层层封锁,除了军用物资,商船己经少得可怜,香港己经沦为死港,做苦力己难以为生了。

“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香港人在日寇的铁蹄下,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在炮火纷飞的日子里,人人自危。待到港督举起了白旗,香港便成了疯狂战胜者砧板上的鱼肉。贪婪成性的日本皇军,开始大肆搜刮财物,这个东方之珠便成了盗贼进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而搜刮所向,就连低下层的升斗市民也难免于难。那时你可以看到,在码头上一条条船舶,满载着金银财宝开往日本。

日寇占领香港后首先是女人的灾难。女人和战利品没有两样,于是休假中的日本兵,常常在酒足饭饱之后,趁着夜色,借着酒劲,走街串巷挨家“拜访”找花姑娘。吓得女人像惊弓之鸟,东躲西藏,运气不好的被狂笑的日本兵拖了出去,许多女人被侮辱,有的被轮奸。此时这些女人真是求死不得,求生也难。于是个个家庭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每天清晨,香港居民为了生存,都不得不拖着疲乏的身躯,聚集在米站前轮购一天一人四两配给粮,由于米站少,故轮购人龙连绵几个街区。人龙周围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人龙稍有骚动,便会落得被皮鞭、枪托乱打乱踢的下场,有的因此被斩首示众。

在香港街头,倒毙的人经常可见,日寇害怕发生瘟疫,收尸队沿街收尸,一些饿昏倒地的也往往被收去火化了!

……

香港市民早就不堪受辱,为了生存,便不得不逃离香港。其实,早在日本侵占香港以来,生存大逃亡就没有间断。

香港居民大多在内陆有亲戚朋友,能投亲的投亲,能靠友的靠友,就是内陆没有亲戚朋友的,大陆幅员辽阔,近在周边,也是最便捷、成本最低廉的逃生路,特别是低下层市民,更是唯一的逃生路,于是大量的香港难民跨过深圳河,越过道道封锁线散落内陆各个地方。

阿海、阿莲最后也不得不和生存大逃亡大军一道,在内陆流浪。他们两口子边讨饭边打工,受饥挨饿辗转流徙了许多地方,最后落脚惠州,这个离香港最近的城市。

 

五、又遭罹难

物价腾贵,家里人口又多,坐吃山空不如开源节流。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母亲带领我们几个兄弟,在义仓的废墟上开垦荒地——我们把破砖烂瓦拾掇一边,然后从银岗岭山麓垦土造地。

阿莲在家,看我们干得热闹,也兴高采烈地过来参与。阿莲是海上渔民,从未种过地,感觉特别新鲜有趣,总是问这问那。她和过去一天不说一句话,苍白的脸上,眉宇间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愁绪不同,干起活来香汗淋漓、桃花贴面,人也精神多了,话也多了,有时干得高兴,说得痛快时也咯咯的大笑起来,笑得好开心。阿莲是海里生海里长的渔家女,此时也显出楚楚动人的一面。

菜地一畦一畦开出来了。母亲从农村带回来的菜籽、瓜籽,撒在平整的菜地上,一早一晚挑池塘水浇灌。阿莲一天跑来看好几遍,像个孩子一样,指这指那十分好奇。一天,她像一阵风一样跑到我家,大声叫唤:“二婶,二婶,菜籽出土啦,真有意思!头上还顶着一顶小帽子。”

阿海的伤己经痊愈。按常情况还得休养一些日子,但穷人没有这样好命,享不了这等清,拾起扁担和麻绳又走上街头找活干去了。在外逃难的本地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街上人流也就渐渐多起来,活也就多了些。阿海那么长时间没开工,生活自然是绷绷紧,但有阿莲在家巧于算计和安排,生活也还勉强过得去。这段日子,阿莲总是想方设法省出一点钱来,给阿海打点烧酒,阿海辛苦了一天,晚上回来看见有酒,那真是说不出的高兴。酒似乎比饭还受宠,如果畅开怀饮,阿海一口气能吃三大碗,看到这种情况,我们家人无不惊讶得啧啧称奇。

一天,阿海刚出去打工不久,就折返回来,工也不打了。有人没人就喊:“鬼子投降了,鬼子投降了!”说大街上都传遍了,人们都沸腾起来了……就连平时饿得有气无力的讨饭汉,也有了精气神,亢奋得不得了,把讨饭棍一扔,像疯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呼唤:“光复了,太平了,有救了,回家啦!”阿海兴奋地对阿莲嚷嚷:“酒,酒,酒,今天得喝个痛快!”

最令人激动的场面应数庆祝胜利火炬大巡行。虽然仍有少量学生逃难尚未回来,大多学生早就自觉回学校上课。以学校为主体的惠州各界大巡行浩浩荡荡,欢呼声、口号声此起彼落,人人高擎火把,火光照亮了整个惠州城的夜空。惠州城的市民倾巢而出,参加游行的,看热闹的,人如海潮,万人空巷。

那时整个城市几乎没有灯,晚上漆黑一团。因没电、没火水〔煤油〕,就是食油也来之不易,并不可能用来点灯,更别提奢侈到用来点火把。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因为孩子念书确需照明,也只用一种叫“松光烛”的—用细细的竹骨敷上一层松香,犹似现在敬神的香一样,点起火来火光如豆,拖着一条长长的浓黑的烟尾巴。惠州是两河流沿岸土产的集散地,大量木材、南竹编成木排、竹排从上游顺流而下,停泊在西枝江水门两岸。这些木排、竹排都用竹缆系牢和牵引。竹缆是一种用竹篾编制而成的缆绳,有一寸多粗,如果干透则非常火旺。这天晚上的“重光”大游行,就是人人点燃了一支竹缆火把,把惠州的黑夜变成白天,的确象征了“重光”。一夜间,西枝江上的竹缆尽烧殆尽了!

 

我们兄弟几个都己回校上课,父亲也回持平中学教书。在学校里除了正常课程外还得补课;无论老师、同学都动员起来,清理被炸的废墟和杂草丛生的校园;没有桌子板凳的用废砖、石块垒起来,权将代用。于是都忙得不可开交,总是早出晚归。家里一下静了下来。

市面己逐渐安定下来,社会秩序也逐渐恢复正常。一年的寒冬就要来临,一早一晚已寒气逼人,但一家人的衣着被褥还都留在乡下。母亲己唠叨了多次:无论如何总得到镜湖村去一趟。阿海得知,说什么也要随母亲帮忙把行李挑回来。母亲也因为单身一人犯愁,这样便定了下来。

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不冷不热正适合出行,母亲和阿海便赶早动身一路结伴同行。阿海阿莲从没有远离过,就是平时阿海出外打工,也不过在惠州城内,阿莲总是早送晚迎,免不了牵挂和不安的心绪。现在出去却远得多,自然放心不下,千嘱咐万嘱咐: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在路上耽搁,早点回来……

到了镜湖村己近中午时分,阿藤叔一家人还在田里干活,闻讯赶紧洗脚归来,邻近村民听说也都来了,一时热热闹闹,相互问候别后情况和家长里短,显得特别温馨和亲切。我们回城后阿藤叔家喜添长孙,而且明天就过满月,一家人都在兴奋之中,于是话题自然又扯到孩子身上。母亲免不了向阿藤叔贺喜。阿藤叔嗑嗑水烟筒高兴地说:“你来也是一喜,来得是时候,双喜临门啊!”话音未落,阿藤婶抱了孙子过来,赤米媳妇满脸幸福的微笑,紧跟在后。我母亲双手接过裹在襁褓中的婴儿,一边说:“来,让姑婆抱抱,让姑婆抱抱。”

母亲抱着婴儿摇头晃脑地向婴儿逗笑,又转向阿藤叔、阿藤婶说道:“你看,这孩子长得圆圆胖胖的,朗月般的,真可爱,你两老真有福气哦!”阿藤叔、阿藤婶心花怒放,笑得合不上嘴。

母亲逗弄着孩子,孩子好奇地瞪着黑宝石般的大眼珠,母亲一摇一晃地唱:

“排排坐,

食粉裹。

猪拉柴,

狗烧火,

猫姨担凳姑婆坐。

坐烂室团(屁股)莫赖我,

爱赖赖隔离二叔婆。”

孩子被逗得翘起嘴角在笑,在场的村民也都逗得乐开了。

阿藤叔:“你看,别人一抱孩子就咧嘴想哭,你一逗就笑了,对你亲呀,孩子跟你有缘啊!”接着又说:“今天可别回去了,你来得也巧,明天孩子弥月上灯,总得上完灯才好回去嘛!”

吃完午饭。收拾好行李,高高满满的两大箩筐,如果不是阿海同来,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母亲想到家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连做饭的人都没有,再说也担心阿莲不放心。但阿藤叔、阿藤婶极力挽留,盛情难却。阿藤叔说:“这一走说不定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呢?晚上我还有许多话跟你唠叨呢。”又说:“你与孩子这么有缘,非认你这个契婆不可,明天契孙上灯,是大日子,你总得给契孙一点面子呀。”说得我母亲左右为难,这时阿海过来说道:“二婶,要不你就留下,我先回去,家里的事情我回去安排。你是知道的,阿莲临来时千嘱咐万嘱咐,如果今天我不回去,她会焦急不安的。”

母亲一想也只好如此了,便又嘱咐了几句,让阿海挑行李先回了。

第二天阿藤叔一家在家祠堂,为他的宝贝子举行了上灯仪式,就有一番热闹不提。午饭后送母亲回惠州城,少不了又送了些土产什么的。

母亲回到更楼下,远远就看见阿莲。阿莲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劈头就问:“阿海呢?”“阿海昨天就先回来啦,怎么没到家?”母亲一时弄清楚这不是开玩笑,顿时像一块大石压在心口上,又像十八个吊桶七上八下,有多少个问号在心中翻滚:“怎么啦,不应走错路的,一条路从镜湖直到惠州城,很好认的,就算不熟,问一问沿路的村民,也该回来了。”这一来母亲越想越焦急,行李小,人那里去找?又怎样面对饱受伤害而变得过分敏感的阿莲那双惧怕而又惶恐的眼睛!?但母亲坚认阿海不会有事的。于是对阿莲安慰了几句,水没喝一口,扭头冲了出去,找阿海去了。

事情确没有母亲想象那么简单,她沿路问了不少人都杳无音讯。只是第二天在阿藤叔和赤米的帮助下,派人沿途见人就问,见乡村就打听,见熟人就请帮忙,才打听到一些线索——

在镜湖村到惠州城的路上,靠近惠州不远的地方,有一乡村叫冷水坑。冷水坑有一财主恶霸,他的真名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但他的绰号却远近闻名,如雷贯耳,叫阿阎头,即阎罗王的头头之谓也。阿阎头勾结官府,鱼肉四乡,横霸一方,为非作歹,无所不为,左邻右舍无不惧怕有加。据邻近一些村民透露:最近阿阎头纵容、指使手下在光天化日之下,经常拦劫回城市民和过往客商,屡屡有人遇害。但当问及前天是否有人遭难时,乡民则吞吞吐吐,吱吱唔唔,不肯直言。后来又千方百计,买通冷水坑内部知情人,始知确实有人遇害被抛到河里。但是否阿海还是一个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母亲只好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按水的流向沿着西枝江、东江沿岸寻找。向沿岸的船家渔民逐一打听,并花钱雇人划着小艇去找寻。沿着东江一直往下游走去,到第三天有渔民来报讯:在靠近观音阁,河流拐弯处飘浮着一件东西,初时以为是行李包袱,后弄清楚是一具死尸……前去细看:用麻绳捆绑成一团,绑得紧紧的像包粽子一样。后叫人拆开绳索时,有不少部分麻绳己深深陷入肉里,惨状难以目睹,恐怖让人心惊,但细心辩认,确实是阿海无疑。

既是回城难民,并无可劫之财,充其量不过是一些生活细软,即使如此,仍有人见物眼开。不但劫物,竟致人于死地而后快;不但伤命,而且残忍之极,使一个大海未被征服的人,却被凌辱而屈死在小河沟里。人性乎,兽性乎!

阿海一介香港难民,历经劫难,没有死在狂暴日本人的炸弹和剌刀下,而在“重光”之后死在说仁道义的所谓自己人之手。而遗留下相依为命的年青柔弱的妻子,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去面对惨淡的人生,恶者当道,弱者受凌辱,公理何在!天理何在!

阿海终于用一副薄板掩埋在沿河山麓之下。阿莲失去了生活的支柱,精神的脊梁,感情的依托,几回痛哭,几回晕厥,几回寻死,几回死里回生……死者虽已入土,能安吗?眼不见了,能闭吗?

我们一家人几天来辗转难眠,阿海、阿莲的悲惨遭遇老是像走马灯一样,一幕一幕在脑海中晃动。如果那天,母亲与阿海一起回来,事情又将如何呢?不敢细想……虽然我们与阿海一家非亲非故素昧平生,但一段时间以来,感情的关联已经难以割舍。阿海一家的遭遇,随便那个良心未泯的人都会萌生义愤。对阿莲的悲惨境况都会关切和同情,于是父亲决定进行申诉。

父亲虽然是一个穷教师,但是在自己家乡土地上,有较广泛的社会联系,据说当时警局的头头还是父亲的学生呢。又因我家与监狱为邻,就近又只有我父亲一位读书人,平常少不了一些蒙冤受屈的犯人及家属,登门求我父亲代写申诉,特别是一些一字不识的穷人,他们有时拿来几条番薯,几斤谷米勉力相求,父亲从不在意,能帮就帮决不怠慢,甚至呈递状纸、申诉书等也要我父亲代劳,因此警局系统也并不生疏。父亲相信一定能把阿阎头和他手下人,那些血腥暴虐的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为阿海,也为其他同样遭害的人讨还一点公道,为阿莲及其他一些受害者的家属讨一些心灵的安慰。

母亲虽然很忙,还得分身照应突如其来的打击而病倒在床的阿莲;父亲除了忙于教学之外,便走向申诉之途。

但事情并没有想象那么简单。据父亲说开始之时,警局的头头都表示了应有的同情和义愤,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惩办阿阎头。但此后一拖再拖便杳无音讯了,再去求见警局的头头时不是虚以委蛇就是拒之门外。警局的其他人员对父亲进行劝说:“你又何必这么认真呢?不就是外地难民嘛!在惠州城我们每天都收殓几条难民的尸体,又有谁追究是如何死的,又有谁为他们主持公道呢?如果是被劫的财物嘛,我们叫阿阎头归还给你就是了,都是惠州城有脸有面的人,何必伤了和气呢!”父亲当然听不进这些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话,继续呈文上诉。

不久关于阿海之死又有了新的版本。说阿海一口外江话,显然不是逃难的本地人,有“老八”趁机混进城里之嫌。为了惠州城重光后的秩序和安全,对他进行盘查是必须的,阿海之死是事出有因。这样,残杀无辜就成了功臣,受害者就成了死有余辜的罪犯,为受害者奔走申诉就成了帮凶。巧舌如簧、是非颠倒到如此地步真叫人惊诧莫名。

不知是警局的便衣抑或是阿阎头的打手,声言要捉拿父亲问罪。父亲本是文弱书生,既无背景又无权势,只好四处躲藏。那时在持平中学教书,上完课不敢回家,只好沿着持平中学东南面一条人迹罕有的一条小径,跑到我大姑横岗家里躲起来。后来我姑发现近来有生人在村里走动,怕被发现,又把父亲送到横江水和横江沥之间的一个小岛里去。那个小岛我跑空袭时去过,要有小艇才能出入,长满野草、杂树、荆棘,中间有几棵无主果树,那时是冲着果树去的,有时要用镰刀才能开出一条路来。此地罕有人迹,却不知什么年代留下一座小庙,非常破旧,门上有一个大牌匾,斑驳陆离,上面有三个大字——“水月庵”。但既无主持也无尼姑,就是泥菩萨也金身不再,衣衫褴褛破烂残缺。父亲只好在那张破损不堪的神案上备课和批改作业。父亲心里那根弦总是绷得紧紧的。

那些流氓找不到父亲,就经常到家里来捣乱——

一天我刚放学回家就看见几个穿黑绸、戴毡帽的彪形大汉,推门进来,高声声言要找王仲立,我们一家人包括我们的老祖母被罚站立墙根。这伙人旁若无人地进房搜寻,找不到人就用竹杆直捅厅堂上的屋顶,哗啦啦的碎瓦落了一地,屋顶开了个大天窗,然后扬长而去。临走时喉咙里呛了粪一样,喷了串脏话:“……叫王仲立老实点,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老祖母和母亲都吓得在一旁抽泣:这日子没法过了!

经过一段时间,阿莲在我母亲的照料下身体己逐渐恢复,也从极度悲痛中走了出来,心态较为平复。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己经明白,惠州是她的伤心地,惠州也不是像她这样的弱者可以生存、可以留恋的地方,她决定回香港。父母也只好按她的意愿,凑了点盘缠送她起程。但我们心里明白,她在香港无亲无故,又是战乱刚过,一个柔弱的单身女子,前面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阿莲走的那天哭得非常伤心,我们也很不好受,但我们心想:虽然惠州伤害了她,但曾经与她长期厮守,相依为命,最最心爱的唯一亲人的尸骨还留在这里,她只要一息尚存,她终究会回来的。但从此以后我们再也听不到她的音讯,看不到她的踪影了!

父亲本来就是比较孱弱、内向的人。经过惠州几次沦陷,牵家带口,颠沛流离,饱受心灵和肉体的折磨,己经心力交瘁。好不容易等到了“胜利”,本可以大大松一口气了,但又受到如此不幸的遭遇,“风刀霜剑严相逼”,就像一棵见不到春天的残枝老树一样,枯萎得不像样子了。阿莲走了之后,父亲还得东躲西藏,惶惶恐恐,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了,父亲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不久便病倒在床,一病不起。那时惠州的医疗条件实较差,但那些人们认为较有名气的医生,己经陆续回城,像西医吕奕良、吴翼平,中医钟亚搭等都来看过,针药倒用了不少,但谁也说不清什么病。卧床几个月后的一天,父亲可以坐起来了,看来精神也好多了,还吃了半碗粥水,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以为病己好转了。但是父亲怔怔的一句话没说,随后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躺倒在床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父亲之死犹如梁倾柱倒、晴天霹雳。人们常说人生最大不幸有三:老年丧子,中年丧偶,幼年丧父,而这三大不幸,都通通降落在我们这个家庭上了!

我父亲三兄弟,关系非常融洽亲密。伯父王映楼,叔父王叔明,我父亲排行第二叫王仲立。伯父王映楼在当时的惠州颇有名气,工于文史、诗词和书法。很长时间在惠州中学和持平中学两所中学任教。那时他不在惠州,闻讯归来,痛哭流涕,悲极命笔,联曰:

“冤魂未慰,欺辱未消,学子在企,尘寰撒手意平否!?

老母在堂,寡妇在室,五孤未成立,夜台怆浪竟如何!?”

有感于兄弟半生的情谊又有另一版本:

“校课同授,家计同支,卅载共辛勤,来世弟兄知续否!?

老母在堂,寡妇在室,五孤未成立,夜台怆浪竟如何!!”

有人说挽联过于沉痛了,让生者难以节哀顺变,让死者难以入土安息。但笔为心使,心中的悲伤哀愤,心中情感激流又怎能按捺得住不流淌于笔端呢?

 

又是一年的冬天悄然来临。我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全靠父亲教书维持生活,父亲一死,一家人生活非常拮据,最大的两个哥哥不得不中途辍学,他们只好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是走入天堂的大门,还是踏上地狱的门坎,母亲己经无法顾及了。但我家是书香门第,母亲说:“无论如何几个小的还是要读书,不能让他们成为“盲猪牯”,这也是父亲的遗愿!”

于是我们三个小兄弟白天上学,晚上回来帮母亲干活。母亲是一个家庭妇女,没有文化,没有工作,在这个时候,弱小的肩膀也只好挑起家庭的重担。但好在母亲为人泼辣,聪明能干,干什么像什么,特别是针线活,很能快就上手。这年冬天到来之前,在熟人的帮助下,从一家车衣匀来一些做棉衣活,家里没有缝纫机,就做手工。又从一间制鞋店接手做布鞋。像熬糨糊、打帕子、纳鞋底等活就由我们三个小兄弟负责了。冬天来临,棉衣活催得紧,又等着买米下锅,母亲总是通宵达旦地干,我睡在忙碌生计的母亲身旁,三更半夜在梦中醒来,总是看见母亲一边垂泪,一边在缝棉衣。有一次我在睡梦中醒来,看见母亲在如豆的昏暗灯光下缝棉衣,小窗外夜黑如漆,寒风凛冽,在昏暗的星光下四周景况迷离可见。右面是义仓,一片废墟,像一群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野兽;左边是监仓,那高墙两座岗楼像无比巨大的魔鬼,伸出魔爪;前面是横亘的一座银岗岭,白天还草绿树浓,显得明目可爱,可此刻却像一面无比巨大的山墙,倾塌过来,让人透不气来。这时一声声哀怨、凄厉的呼呼叫声,在夜空中飘忽悲鸣。有人说这是冤鬼的哀号,我知道历次沦陷以来母亲经历了太多惨剧和恐怖的现实,己经麻木而不知什么是害怕了,倒是心灵深处的触动,难以压抑充盈内心的痛苦和悲哀,嚎啕痛哭起来。我被哭声惊醒,但我又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呢,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自己的眼泪也在夺眶而出,但又不敢哭出声来怕惊动母亲,装着睡着……

我盼着多姿多彩的白天,盼着美好的生活,盼着书能一直读下去,我就是在这沉重的阴影里,又充满憧憬下走过我的童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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