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胜利,日本鬼子投降已经七十年了!
不记得那位名人说过,人与动物的最大不同:人有记忆。其实我儿时的记忆,大多己经湮没在岁月的烟云里了,唯有惠州沦陷和我家逃难的经历,虽然岁月久远,却依然历历在目。
一、跑空袭
1944年阴历冬至,这在广东人的心目中,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俗话说“冬至大过年”。而孩子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饿鬼儿孙吊年节嘛!”大人何曾不是呢!不过他们另有一番心绪在心头罢了。
无论多么困难,祖先总是要孝敬的,神明总是要礼拜的。一年劳劳长,遇上这么大一个节日,总得备点“三牲”、水酒、清茶、烧点纸宝蜡烛什么的。在这艰难,动荡和噩运频仍的年月,更不能怠慢了祖先和神明了,除此还期望谁来保佑我们呢?托祖先的福,祭拜完后,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品尝这些桌上的供品,这又是多么开心的事啊!这些美食佳肴毕竟己经久违了。
近年来,日寇三天两头空袭惠州,正常生活秩序都乱了。为了跑空袭,上学的、上班的、做生意的,各行各业都在一早一晚做,中间长长一段时间都不上班,各自疏散。通常晚上六点难得回到家里,今天过节,况且近来警报也疏少了些,于是全家人三四点钟就回来了。人人动手,宰鸡杀鸭忙个不停。母亲在厅堂的中央祖先牌位下面,摆了一张八仙桌,把供品一应俱全地摆了上去;点燃起香烟蜡烛,一时烛光猎猎,香烟燎绕,氤氲四围。母亲大声对大哥说道:“快到外面点燃鞭炮,请祖先来受礼”。一时鞭炮雷鸣,炮花飞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香味。与此同时远远近近也传来了此起彼落的鞭炮声,真有一派节日的气氛!
我家住在“大菜园”义仓的旁边。由于日寇连年不断的轰炸,破坏十分惨重,早已失去了原来粮仓的功能,这一带也就早已失去了往日车水马龙的繁华,人烟稀少,平时静寂如面前的池塘水,现在似乎又活了起来。我们几个孩子为了争夺那些未爆的鞭炮争闹起来,在地上厮混,母亲见了大声嗔道:“别闹了,还不过去帮阿姊包粉裹”。
粉裹是惠州人冬至不可或缺的应节食品。主要用萝卜丝、甜腐竹、腊肉粒做馅,用粘米粉添加一些艾绒和成面做皮,像北方人包饺子一样,但个头大得多。粘米粉里加艾绒这是当地一特色,加艾绒的粉面不但爽韧有劲而且有一股艾草的芳香,非常可口。艾草正是这一季节的特产,在冬闲潮润的稻田里,长出只有三四厘米高的小艾草,釆摘起来晒干揉成绒,便是艾绒;另外冬至前后正是萝卜的丰收季节,西枝江上游是盛产萝卜的地方,出产一种称之为“象牙白”的萝卜,雪白晶莹、爽脆清润、鲜甜味美。一条条载满萝卜的小船顺流而下,停泊在水门水域两岸。这时的萝卜又靓又便宜,于是以萝卜为主馅的粉裹便成了冬至必不可少的节日食品,也是这一季节里的美食。
大姊一边在包粉裹,一边顺声向外望去,忽然惊恐地大叫一声:“呀!不好,飞机……!”全家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外望,都惊呆了,嘎然声寂,定格在前面的天空。
那时的空袭警报经常摆乌龙,敌机己到头顶才响是常有的事,有时解除警报声响了,但敌机又返程回来也有。
我家坐北朝南,对面横亘一座不很高的山岭叫银岗岭,此时沿银岗岭山脊的上空,有六架飞机像黑乌鸦一样由西南方向飞来。正在大家惊得不知所措的时候,父亲大吼一声:“快,快跑!”于是全家人夺门而出,把家扔在后面。
我家所住的街道叫大菜园,附近住的都是低下层的百姓,没有一处防空设施。的确有一个大菜园,园中央有一个小水池,是浇灌菜地用的,两头有一段明渠然后再通下水道。在一段明渠上,大概有一米来寛,四五米长的一段,人们用树干、泥土加了一个上盖,好在冬天渠里无水,就权作防空洞。大家都恐慌地往“洞”里钻,人多空间少,挤得水泄不通,有的人实在挤不进去,在渠道两头得不到上盖的掩护,完全暴露无遗;挤得孩子们拼命地哭,怕被敌机发现。大人们硬是用手掌把孩子的嘴捂住,捂得脸都发青;妇女们吓得泪眼模糊,无声噎泣;有的发出低沉颤抖的念佛声,祈求菩萨保佑。飞机低飞从头顶掠过发出剌耳欲聋的轰鸣声、轰炸声、机枪扫射声、房屋倒塌声……。爆炸的冲击波,掀揭“防空洞”的上盖,泥土哗哗的往下掉,洞内有人晕厥过去,引起一阵骚乱,但又无法出去,急得抓腮剁脚……好容易待到解除警报,人们如卸重负地汹涌而出,眼前一片迷尘,一鼻硝烟,在离“防空洞”不远的郭家、谢家都己不幸中弹,炸得一片狼藉,稍远处还看到被燃烧弹洗劫后冒出一片火光。回到家里更是不堪入目,旁边的义仓高大宽宏的建筑又一次受到重创,我家紧靠义仓的部分房舍已经炸得面目全非。那原来是我三叔一房居住的,他们己经无家可归了。未中弹的部分因爆炸的冲击波把房子振得七零八落,破瓦残砖满地,八仙桌上的供品和包了一半的粉裹,己盖上厚厚一层的尘土和瓦砾。这个盼了一年的节日就这样泡汤了,所幸一家人都平安无损。
我家的对面,池塘的另一边住着一户人家,当家的叫祝国桢,我们叫桢叔。早年当过小职员,抗战以来百业凋零,他也失业多年,一家几口衣食无着,无奈天天在城里跑,就是空袭也不间断,今天是节日,也照常不误。解除警报后他踉踉跄跄回到家中,见他一身湿漉漉十分狼狈。空袭时他正在水东街一家商号,替老板撰写文书,没有听到警报,待到飞机己到头顶,人群狂呼惊跑时,已经来不及了,店铺不幸被炸,他半身被埋在瓦砾之中。当他爬起来时摸摸脑袋,动动四肢,完好无损,便顾不得其它,拔腿就往家跑。到东新桥时,由于桥早年己被日寇炸成两段沉入江底,而临时浮桥却被轰炸破坏,只好泅水而过。当他诉说这些遭遇时,仍然惊惶不已。回来看见老婆孩子都还平安,无不惊喜交集,五味杂陈。
当时惠州由两部分组成,即府城和县城。府城是镇政府、县政府、东江专员公署所在地,同时有多间中学、图书馆、中山纪念堂、西湖游览区,可以说是惠州的政治文化中心。县城一条水东长街,商店林立,人头攒动,是东江有名的啇品集散地。那时惠州虽有汽车,但路网不发达,货物运输主要靠水路。水东街夹两江之间,码头林立,船舶如织,樯桅连云,货上人落非常繁忙,县城自然就成了航运啇贸中心。府、县两城互为膀翼不能分割,但两城只有一条东新桥进行连接,无疑东新桥实为咽喉重地,也是当时惠州最大建筑,东新桥的破坏,实为当时惠州的浩劫。
八年抗战期间,惠州前后沦陷四次。惠州是东江重镇,空袭从未间断,老百姓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香港沦陷,华南沿海都在日寇控制之下,日寇飞机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日寇飞机飞得低低的,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有时机上的鬼子都能看见,而惠州几乎是不设防的城市,间中敌机走了才响起几响高射机枪的声音,任由敌机蹂躏。防空洞应说是最低限度的防空设施,除了过去战争残存的一些碉堡,就几乎没有一处像样的防空洞。应说保护孩子是首要之务吧!那时我在昌明小学读一年级,诺大的一所小学,也只在操场边上有三个地堡,容不了几个人。模糊中记得有一次空袭我跑进被炸毁的教室的夹墙之中,警报解除后出来听说有一女同学横遭不幸……
“火的使用”是文明人与原始野蛮人最大的分水岭,现代人不可一天或缺。用火离不开火柴,那时惠州不能生产,最近也得从石龙过来,但由于日寇空袭生产陷于停顿,火柴几乎没有。这样一来就把惠州人,几乎倒推到古人的取火用火方式—燧石取火。在惠州,很多人和周围农村的农民都用此法。特别是吸烟的,通常都得随身携带四大件:烟袋,燧石、火镰、纸煤。用火镰反复敲击燧石,产生火星落在纸煤上,燃着纸煤才能吸烟,非常麻烦。缺乏耐性和不谙此道的大多城里人,就是日常做饭都成了问题。在我家老祖父过世遗留下来的一副老花眼镜,却派上了用场,我经常看见父亲在强烈的阳光下面,蹲在地面聚焦取火。一天,我家的近邻祝国桢空袭后回来说:“今天空袭撒下了一包包火柴,有人不知底细拿来用了,发现是有毒火柴!”这一消息使我们异常震惊,桢叔手里拿着一包,我们都围上来看,也看不出蹊跷,桢叔看我们将信将疑,便指着火柴说:“问题都在药头上”,他说中了药头的毒会头晕呕吐不止,我亲眼见有人中毒倒地,是否还有更深的毒性就不得而知。当时桢叔让我们走开点演示给我们看,只见他把头别向一边屏蔽住呼吸,划了一支然后把点着火柴枝的手远远的伸了出去,待药头烧过后才把手抽回来,说这样可以減少毒性。我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吃惊和愤慨。日寇竟如此阴毒没有人性!但当时人穷,火柴又奇缺,据说仍有一些人,釆用上述方法冒险使用。
敌机空袭一般都在中午时分,一日中间很长一段时间都疏散。疏散大多出城,是一种游荡状态,老师也无法留作业,孩子不懂事,贪玩,巴不得跑空袭,但家长就揪心得很,既担心孩子安全,又担心孩子荒废学业,一般总是牵家带口出去,并尽量把孩子安置在放心的地方。我家通常去三个地方:最近的是南门。南门城墙外〈公路另一边〉有一排上一次战争遗留下来的碉堡。平时无事父亲就在梁屋和一班朋友搓麻将牌,一遇空袭警报,便带领孩子钻碉堡。我们也乐意来这里,这里孩子多,打打闹闹好不痛快;大人们摸牌有抽水,用抽水的钱做一些小食如罗卜糕、甜糕、水粄、芝麻糊之类,用以消午,总少不了孩子们一份,那又怎么不开心呢!
第二个地方是横岗。那是我大姑家,那时的横岗像一个小村子,大约十来户人家,草木繁茂,山岭连亘,空旷人稀纯属郊野。这里虽无防空设施,但相信日寇不会在这里扔炸弹。大姑家屋前是一条横江水,并不很深,是孩子玩水、打水漂的好地方。水里有许多河蚌,一下水就能捞到一大把,大的有大人巴掌般大,在河蚌外壳凿一孔,把蚌肉掏出来,放几粒小石子进去,然后像掷飞碟一样飞掷出去,大龄孩子可以飞临对岸,又高又远,并发出又清脆又响亮又悦耳的声音。孩子们进行比赛,看谁掷得高掷得远掷得好听,玩得乐此不疲。横江附近有一条小河,流入西枝江叫横江沥。河里水滑沙软,水流平缓,水清见底,盛产河蚬,在浅水滩上玩,随便就可拾到二、三斤,横江的居民不少以此为业,用一种扒蚬船扒蚬。惠州市场上的蚬肉、生腌蚬大多出在这里。生腌蚬的味道相当鲜美,后来我在北方工作廿多年,有时梦里都想到它;间中回到惠州家里,母亲总是问我想吃点什么,我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生腌蚬,听说现在河水大多受到污染,生腌蚬这一行也就式微了。
第三个地方是翻过家对面的银岗岭,越过圆通桥、飞鹅岭向大岭方向走。那里更是山连着山,草木蓊郁,人迹稀少的地方。在附近山上经常发现有黄猄、野兔出没的踪跡,虽然从未捉到过,但发现和追逐中激发的野趣,总是让人心潮激荡。山岭上生长一种多年生低矮植物叫“山稔”的,四、五月开粉红色花,一团团一簇簇,如云似雾,妖娆绚丽,虽然比不上有名的映山红,但漫山遍野也足以令人陶醉。到七月份结成累累的果实,个个乌黑晶莹,又甜又可口,孩子们沿山釆摘,边摘边吃,乐不思归。
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事,巴不得跑空袭。事实上在敌机没来空袭的时候等于郊游,很惬意。但有一次遭遇,却让我终生难忘,甚至让我幼小脆弱的心灵受到沉重的冲击,从此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噩梦频仍。
也是1944年的一天,父母因故都没有同行,大哥带着几个弟弟,翻过银岗岭,走过圆通桥,刚过竹园廓便响起警报声。我们拼命的向前跑,跑到飞鹅岭山麓,又拼命向上爬。那时的飞鹅岭基本上是光禿秃的,只有一些低矮草本植物,不足以护体。山脊上有一些半人高的灌木,间中还有几棵针叶松,勉强可以藏身。我们几个人连拉带爬,好容易才到半山腰,敌机沿着惠樟公路飞来,己到头顶,飞机飞得很低,红色膏药贴非常显目,甚至机上的鬼子都隐约可见,加上震耳欲聋的飞机轰鸣声,非常恐怖。只见飞机一侧翼一排排炸弹从头顶上雨点般倾泻而下,顿时我们都在绝望中惊叫起来,看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但说时迟那时快炸弹却顺着飞机的飞行方向,飘出我们的头顶,落在当初我们听到警报的地方,眼看着竹园廓的公路上连声爆炸,硝烟滚滚,尘土飞扬……
其实当警报一响,飞机的轰鸣声己经充耳可闻。很多离城疏散的人群正行进在圆通桥一带,桥两侧是湖水,中间是一条狭窄的桥道,无遮无掩,暴露无遗,于是人们只好拼命往前跑,不幸正中了日寇的炸弹!空袭过后我们回到中弹的地方,只见一片狼藉,多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七竖八的横陈路上,还有一些鲜血淋漓的伤者在挣扎,惨状实不忍睹,让我神经绷得紧紧的,身心极为震撼。其中一个小孩大概也只有三四岁,胖胖的十分可爱,不久前或许还在亲人的膝下撒娇淘气,但现在却倒卧在血泊之中,一双小手还紧紧的搂着大人的脖子上,而他的亲人也是横尸其中。那孩子的一支小腿还在微微抽动着,显然仍有一丝游魂,舍不得离开这可爱而又幼嫩的躯体。他的脸己血肉模糊,鼻孔中有一条肉质的东西在蠕动,不难辨认这是小孩肚里蛔虫。可见,即便是寄生在人肚子里的寄生虫这样低级生物,也还有求生的欲望,当发现它頼以生存的躯体将不复存在的时候,便本能地拼命从鼻子里钻了出来,以求生天。
眼下的硝烟、尘雾、地上斑斑的血迹很快就会消失,但留在人们心中的阴影却挥之不去;人说轰炸是占领的前奏,而被占领被蹂躏的噩梦又接踵而来!
我不知道八年抗战期间,惠州到底有多少人死于空袭;有多少房屋被炸毁;有多少财产毁于一旦!但我一家回城后随便走到那里,见到的都是满目疮痍,断壁残垣,惠州城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除了东新桥在一次沦陷中被日寇炸毁之外,我相信被轰炸最严重的地方,可能是“义仓”这一带了。“义仓”,顾名思义是积谷防灾,救灾于民的粮仓。因我出生在抗战初年,在我的脑海中,还难以搜索出它存放粮食的记忆,但除了上一次战争有所破坏外,它基本完整的风貌还是记得,义仓建在银岗岭的北麓,坐落在南面和西面山体形成的山坳下面。南面山脊有树木、特别是有一棵百年老榕树,宽大浓密的树冠如伞如盖,把山下的建筑隐蔽得相当稠密。从南面沿着惠樟公路飞来的飞机,一般难以发现,就是发现也难以投弹命中。除非相当了解,或汉奸指引,从北向南的回程飞机才有可能发现。
“义仓”的南面、北面、西面分别有四个大谷仓,有十多米高,一溜青砖到顶,地下还有一层地下室,用以通风防潮;东面是办公、生活用建筑和正大门,所有建筑围拢下,中间是一个偌大的晒谷场。我家紧挨义仓大门的北侧,几代人都住在那里,亲眼目睹义仓的沧桑起落。经过日寇的多次空袭滥炸之后,义仓的所有建筑己一览无遗地成了废墟。如果用断壁残垣来形容被炸后的惨状,显然是不足够了,事实上己夷为平地!战后在废墟上连一块完整的砖块也难以找到。晒谷场,平滑厚实的水泥地面,是我们小时候经常戏耍的地方,中间一个七、八米直径的炸弹坑,晒谷场也就面目全非了。可能是“城防失火,殃及池鱼”,日寇是为了彻底摧毁这所谓的战略目标——粮仓,周边的民居可想而知,自然也就在劫难逃,殃及惨重。
在义仓的对面,一塘之隔还有一片宏伟的建筑,论面积比义仓大得多,它的大墙和岗楼高高在上,十分显目和张扬,似乎有意显其威严和藐视尘寰的态势,它就是有名的“惠州监狱”,惠州人称之为“监仓”。耐人寻味的是两个“仓”放在一起,相对而立,我想这绝非偶然。后来我在市一中上学,每天总要攀越银岗岭几次。一天,我拾级登上石阶的最高一层,站在高高的银岗岭山脊,回首环望四周。我的右下方是监仓,我的左下方是义仓,我的正下方山麓最低层,是一望无际、破旧不堪的低矮民居,此时我的脑海里顿时幻化出一幅图像:银岗岭俨然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右手举起镣铐和屠刀;左手提着一条干瘪的装着粮食的口袋,高高俯视着下面一望无际、匍匐于地的平头百姓。于是我顿开茅塞,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历代封建统治者所宣扬的,治理国家、驾驭百姓的恩威并施的治国理念嘛!也就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经常说的,胡罗卜加大棒的权术了。但如此典型,如此形象的一个表现统治理念的模型,可能全国绝无仅有,你不能不佩服当初设计者的心思独到。可奇怪的是,当义仓被日寇轮番轰炸,甚至周围百姓的房屋都难免于难,而只是一步之遥的监仓却几乎可以完好无损,这真使人百思不得其解。大概暴戾专制独裁统治者和疯狂的侵略者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行为如出一辙,而日本侵略者对被侵略国家的人民的蹂躏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历代封建统治者仅有的一点口头上的德政,他们也是厌恶的。他们不喜欢以所谓的善行义举来掩掩盖盖,他们的词典里只有镇压、征服、杀戮和禁锢。虽然义仓早就没有对灾民有过施舍粮食的善举,只是一个符号而已,也足以让日本侵略者感到不舒服,不放心的了。
义仓是历史非常悠久的存在,从此惠州义仓从地平线上消失了!
二、逃 难
昨晚彻夜未眠。清晨,再也不能犹豫了,我家终于踏上逃难的行程。母亲用竹箩挑起沉沉的一担行李走在前面;大哥、二哥提着背包领着多个年幼的弟弟紧跟其后;父亲走在最后,他虽然没有背更多的东西,但我们知道此刻他是最沉重的了。几天来他未睡过一个像样的觉,万种愁绪缠绕着他,让一个中年的汉子一时己经布满了许多白发。以前听大人讲古,说伍子胥一夜变白头,甚为不解,现在看见父亲不得不信。父亲目光呆滞,一脸无奈,铅铸的双腿姗姗而行。左邻右舍已十室九空,眼前一片死寂无声,在昏暗的晨星下,只有我们一家人踏着长长的石板路,发出笃笃杂乱的回声。我们走过狭窄长长的的更楼下街道,出了城便行进在沙下的路上。这是一处西枝江的河滩地,是一片空荡荡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是片茂密的树丛,平时闪耀着一星半点的灯光,此刻是漆黑一团,这里只有一条人们用脚踏出来的小路。平时这里是一处听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我知道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流淌着被虐杀者的鲜血,又有谁能说得清楚,那许许多多冤魂不会郁结成厉鬼呢?此刻在昏暗的晨星下阴风阵阵,萧杀依然—但己顾不得许多了,我们只有硬着头皮,一声不响地低头赶路,只听得脚下嗖嗖的耕草声。走出沙下,才看见墨黑的树林掩映下几所零星的民居。但接着又穿越墨竹阴深的横江小径,才到达狗仔庙,视野顿然开阔了许多。此时天己亮了,始觉逃难的人三三、两两逐渐多了起来,形成一线,沿着一条山边小路,稀稀拉拉逶迤行进,似无尽头。天虽然己大亮,但灰蒙蒙的见不到太阳,周围环境也和这天色一样,浑浑沌沌的,路的两边是连绵不断光秃秃的丘陵,只有那枯黄的败草赤露的山脊,没有红,没有绿,只有满目灰黄,给人一种苍凉茫然的感觉。人们满怀心事地默默前行,不时传来一两声小孩子的哭泣和老人、病残者的呻吟声;偶尔卷起一阵剌骨的寒风,卷起尘土和枯枝败草,发出沙沙的响声,人们只好卷缩着身子不时扭头避过寒风的侵袭,然后又继续前行。这就是1945年初,寒冷迫人的早晨,行进在山间小路上,一行背井离家、流离失所的逃难人流。
大人们那种呆滞、木然的神情;复杂、沉重的心绪还没有完全传染到孩子们身上。他们走出城市的禁锢,走入自然山水之间和辽阔苍穹之下,心情自然开朗,身心变得松弛。此刻走在小路上两眼四处睃巡,搜索着远近的新奇;边走边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头和杂物,像球一样把玩着。但他们明白,也不敢过于造次,一看到大人的眼睛便立即收敛起来,老实地跟着大人的足迹,不紧不慢地走着。但也不是所有孩子都有如此好心情,一阵小孩子哇哇的啼哭声和母亲的咒骂声响起,像撕开一道沉寂帷幕,我循着声音望去,一个年轻的妇女,身上背着一个孩子,手里牵一个孩子,挑着沉重的箩担困难地走着,前面还走着一个较大的孩子,不知什么原因,受了母亲的责备,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
前面是麻庄!
在路边有一茅草棚屋,这原是路边茶寮,供过路行人、客商、乡民歇脚、休息闲聊之用。平常供应些些粗茶、茶点、乡土小食之类,经营者大多是附近乡民。可现在己人去寮空,烟消灶冷,但仍有一排排用长竹条绑扎成的长凳和茶桌,逃难的人流逐渐走拢过来在此停歇,一时间茶寮挤满了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就是茶寮外面的草地上、路的周围都有人,或交头接耳,或闭目养神。母亲挑着箩担走在前面,走近茶寮也在路旁停了下来,就手把扁担撂在箩担上,横坐在扁担上。其实一路上都是走走停停,城里人若不是逃难,那来的挑担负重,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长途跋涉奔波呢!
忽然从城里方向传来一阵阵密集的枪声、爆炸声,逃难的人一下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突然站起,抬头向城里方向眺望,就是躺在担架里的病弱老人,也挣扎着坐了起来,竖起耳朵,睁大眼睛;随后茶寮一阵骚乱,有的年轻人径直跑到附近高处引颈远望。人们议论纷纷,但几乎同出一声叹息:“怕是鬼子进城了!”
此时,人们的心情是异常复杂的。鬼子进城了,一场新的灾难又要开始了!人们都还记忆犹新,三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日寇进攻惠州城,本来惠州三面环水一面环山,山势险峻,易守难攻,打从宋朝以来,历史上除了近代革命军东征讨伐军阀陈炯明以外,从未攻陷过。但当时守城的国民党独立第九旅不敌弃城而去,日寇便扬长而入。说是进城时一大佐死了,便恣意进行报复,烧杀掳掠,无所不为。特别是城南一带首当其冲,屠城惨状,触目惊心。日寇只入城三天就宰杀一千多人,其中我们刚才路过的河边草地——沙下,就是主要屠场。在酷刑折磨之后,惨遭杀戮的就有六百多人。死者或横尸江边,或抛尸江上,致使西枝江往下一段血水染红了整个江面。那时惠州城才不足四万人,而且大多数人已逃离出去,只有一些无处可逃的低下层居民,或因各种原因来不及逃出来的,都成了日寇砧板上的鱼肉,难以幸免。现在日寇又进城了,那些尚未逃出来的人,又将面临一场怎样的灾难呢?!
日寇屠城那年,我还很小,许多事情并不记得。但逃难的一些情景,仍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和随后的关于日寇屠城的传闻,却有如此强大的冲击力,震撼着我幼小的心灵,使我刻骨铭心。
我记得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还睡梦在床。母亲一把抱起我就往向外跑,我还懵懂中大喊大哭,跌跌撞撞摸黑逃了出去,非常狼狈,但毕竟避过了那场劫难。左邻右舍不少人家却没有这样幸运!
在那次惠州沦陷期间,据说有一户人家,住在塘尾街附近,离水门街市不远。当家的是一中年男子,平时就在水门街市摆卖,维持一家人生活,己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摆卖了,生活都难以为继。早先也想过和大伙一样逃出城去,但无奈家有八旬老母,下有妻儿,附近农村又没有亲戚朋友,心想盲目出逃也是死路一条,不如在家里躲几天,风头一过也许也就没事了。这天,他决定出去探探情况,于是沿着走惯走熟的路,小心翼翼地来到水门街市,不幸正碰上几个鬼子押着一群百姓经过,躲避不及被鬼子抓着,也入在押之列。行至红花巷〔水门头〕左转前面下方就是沙下,此时走在前面的人大概居高临下,沙下屠杀现场看得清楚,看来非死无疑,一时骚动、推撞、抵抗起来。当鬼子前去镇压后面空虚之时,这位男子在后面便趁机跳下四、五米高的旧城墙逃走。鬼子发现追来时,由于这男子路熟,穿街越巷竟然逃脱。回到家里见到妻儿老母,悲喜交集,抱头痛哭,正在庆幸死里逃生之际,想不到在逃过程中被鬼子开枪击中腿部,鬼子沿着血迹追踪过来,可怜一家人全被杀死,房子也烧成灰烬。紧邻一些房子也尽遭殃及。
……
有感于上次沦陷的惨痛教训,绝大多数的惠州居民,无论如何都一意选择逃难之路,即使无处落脚,也要离开城区暂避一时,想不到前脚刚离开,日寇就进城了,似乎冥冥之中有神在庇护一样,从而避过了一次极有可能发生的杀身之祸。想到这里,在这异常寒冷的日子里逃难者顿觉一股暖流在身上流淌,于是每一个人又都露出一丝寛慰和兴奋的神情。于是不少人即地向天跪拜,感谢上天的庇佑,特别是一些年长的妇女,发出一阵阵喃喃的念佛声。
但人们获得一线寛慰的同时,眼前的现实似乎更捉弄人。日寇进城了,又有谁能说清楚什么时候鬼子会走,什么时候家园能归呢?那种有家难回,有屋难归,丧失家园之痛;那种背井流离,不知道栖息何处之苦;那种亲人离散,骨肉分离牵肠挂肚之惨,将像绳索一样缠绕着他们,于是更加沉重,举步维艰。但是,麻庄茶寮毕竟是逃难的中途驿站,前路茫茫,于是只好重新挑起重担,牵儿带女,扶老携幼继续黯然前行。
麻庄茶寮终于又回到原来空空如也的状态。按说我家也和大家一样该走了,我们都望着父亲,但父亲一动不动,呆呆地站在那里,朝着城里的方向。我们知道,当大家在议论终于逃离日寇的魔爪而庆幸的时候,只是得到瞬间的宽慰,内心更是在滴血。此刻我们没有什么言语、也没有什么办法能舒解和减轻父亲的痛苦,因为城里还有我们的老祖母,她己经是近八旬的老人了,却孤身一人,现在处于异乎寻常的危险时刻,又怎能不令她的儿孙揪心呢!
其实,当时以我父亲在惠州城里的地位,以他从政界、军界朋友那里得到的讯息,以他对时局的分析和判断,他更清楚时局的紧迫和严峻,并可以更早一些逃离出去,虽然老祖母走不了路,那时左邻右舍还在,即使抬抬担架什么的,都愿意帮忙,可现在……我大伯和三叔较早时因工作等原因离开了家,由我家照顾老祖母的起居生活,父亲劝说她多少次,可祖母说什么也不愿离开:“你放心我能自理。你把我的孙子平平安安带出去,平平安安带回来,就是最大孝心”。又说:“我留下来看家,不把家看好,待回来连‘瓦遮头’都没有了,以后日子怎过?”事实上确有不良分子,趁人逃难未归,入屋洗劫和破坏。但老祖母如此老迈,虽说身体还行,但万一有三长两短,为人子孙又怎能放心?祖母说:“我这把年纪了,跟着你们四处颠簸逃难,不但连累大家,我这把老骨头也就完了。”就这样我父亲在老祖母面前劝了多少次,跪了多少次,哭了多少次都没用,到头来帮忙的人也没有了,想走也难了,情势已迫在眉睫不得不走了!我们离家时,父亲久久跪在老祖母面前磕头,也要我们都一起向老祖母磕头,父亲满面泪痕地反复嘟哝:“我不孝,我有罪……”这一幕犹如生离死别。
此时此刻用什么词语来来形容父亲的心情都是困难的:日寇进城了,老祖母年老体弱身在危境,如果真有好歹,怎么对得起祖先在天之灵!如何对得起兄弟的重托!更要命的是,如何应对自己内心对自己的谴责呢!日寇进城了,一个美满的家庭面临破碎,一家人咫尺天涯,睽隔两处,无限牵挂何时能了!
此刻,只有寄希望于很快就能回去——从前几次逃难的经验,相信鬼子在惠州逗留时间不会很长,这也是我们唯有的自我安慰了。
中午过后一两个时辰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三栋官桥。
官桥是我老祖母出生地和娘家。虽说是娘亲,老祖母离开这里己经几十年了,直系亲属大多不在或移居城里了,现在官桥的虽是亲戚也不过是远房叔侄而已,平时联系不多,只因逃难到这里,也就是稀客了。表叔公、表叔、表婶和一班表兄弟都非常热情好客,把我们一家拥入厅堂,送茶递水忙过不迭,我们也就在一路劳顿中得到喘息,一时暖热,消散不少愁绪。一会又说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一定饿慌了又忙着烧火煮饭。把准备过年晾晒的咸肉、腊猪头皮还有乡土特色的醃萝卜、芋荷都端了上来。席间父亲、母亲吃了点就搁下筷子,我们兄弟几个,确是饿慌了都狼吞虎咽起来。
父亲,母亲和表婶他们拉拉杂杂地聊家常,聊这次逃难,聊一路所见所闻。我们兄弟几个便走出大门,这里看看那里瞧瞧,都感到异常新鲜。村前拴着几条大水牛,弯弯大大的角,烏黑贼亮、敦实肥大的身躯,特别吸引人,有的在站着吃草,有的蹲在地上反刍,有的瞪着圆圆的大眼盯着我们这班陌生的城里人。我们围了过去拿着稻草逗弄它们,大水牛“吽、吽”大叫了几声,把我们吓得慌忙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我们这几个小的哇哇的叫了起来。正在此时,村寨栅门外冲进来几十个精壮汉子,竹笠粗衣,看来是附近的农民。他们一进来就把村屋的大门围住,并企图冲进去。这一突然出现的事态,把我们的眼球一下从牛的身上吸引了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这时表叔闻声赶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支土造七九步枪,站在门框下,咔嚓咔嚓拉开枪栓,子弹推上了膛,枪口对着这一群人,并大声吼道:“谁敢向前一步,我就开枪”。但人群一动不动,也不开腔,只是怒目相对,一时僵持起来,寂静无声,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我们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时吓得睁大眼睛,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屋里的女属都避进房里;可村里几个年青人却闻知跑了过来,表叔得到声援似乎胆更壮了,更大声地吆喝着:“你们都给我滚出去!”但这班人照样纹丝不动,怒目圆睁。事情很清楚,就像闷罐子炸药,随时都可能爆炸。如果表叔的枪一响,后果将非常严重。这时表叔公和村里的其他几个老人都慌忙赶了过来,一方面把表叔和几个年青人拉开,一方面去劝解外村人,特别是表叔公找了外乡村民中的长者商谈了好一阵,好容易才把那班外村人劝退出村寨,官桥村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后来才知道,因为冬天久旱缺水,邻村村民把一支流向官桥的溪水,拦腰截断车水灌田而引起纠纷,表叔在双方争执推搡中打伤了邻村村民,遂引发异姓村民聚众前来讨说法。像这样因争水、争地,或异姓村民因宿怨引起的纷争,那时经常发生。历史上两村两姓村民还发生过械斗,双方都有伤亡。以往两村发生纠纷,大多靠两村在城里当官的、经商的、有社会地位、有体面的人出面调解,现在兵荒马乱又有谁来调解呢?虽然这次事态暂时平息下去,但旧怨新争,问题并没有解决,难免还会来找麻烦,还不知事态将会如何发展。晚饭后叔公他们一商量,为了安全,决意暂时把我们送走。
冬天日短,早就日落西山夜幕低垂了。一块昏晕的残缺月亮已在中天,苍穹之下似乎比城里头黑得多,比城里头空茫得多,远远的山村没有一点灯光,树木、远山影影绰绰像鬼魅妖怪一样,一阵阵山风吹来,显得特别寒冷阴沉。表叔、表婶还有几个村里的年青人点起了松明火把,顿时亮堂了许多,也驱散了不少寒气,我们也似乎精神了许多。在表叔带领下,我们一行人沿着一条崎岖的山间小路逶迤行进,爬过一座山,又趟过一片片农田,城里人走不惯那又窄又弯曲羊肠般的田埂路,又加上天黑,虽有火把也是迷蒙不清,我们总是一脚高一脚低、磕磕绊绊地走着,好几次失足掉进田里,好在冬天休耕,田里一般无水,否则那狼狈相就别提了。
当我们又爬上一座山岭,从岭上俯望前面是黑压压的一片,相信是个村庄。从岭上下来,听到山溪淙淙流水声越来越近,终于走过一条不长的石板桥,便迎面来到一个村寨,表叔说到了、到了。表叔说:“这村叫镜湖村,我们是亲戚,你们就放心住在这里,都是自己人。如果事态平息,安全了,我来接你们回官桥去住。”
话虽如此,但毕竟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今后又将会怎样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