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写诗之人,都会有一个诗风演变的过程,而这个演变过程要么是诗人思想深度的提升,要么是诗人对诗歌表达方式理解上的思辨所致。从80年代末期那组气势蓬勃的《钢铁工厂》在《诗刊》上轰动诗坛以来,诗人胡晓光的诗歌创作就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和高度。这种高度不仅仅是对诗歌文本意义上的超越,更是对诗人认知世界的认知方式和视觉上的超越。
组诗《人间四月天》这组由11首短时组成的组诗,正是这样的一种文本和认知的超越。在《薄如蝉翼》这首诗中,诗人由邻家洗蚊帐时看到的那顶蚊帐联想到了“薄如蝉翼”这个成语,而正是“蝉翼”这个往往被我们忽略的意象,引发了诗人一连串超越意象本身的思辨。他想到了蝉翼上的“无数漏洞”,这些“漏洞”或许源自于我们生活细节中的一个又一个疏忽,又或许源自于每一次审慎思考后依然无法避免的“过错”。“蝉翼像个寓言/那么薄/还要说明那么多/我怕它经受不住啊”像寓言的蝉翼,“薄”本身就是“寓言”的一种承载,而对于这样一种“寓言”还有必要说明那么多吗?正是因为它的“薄”晓光才有了“我怕它经受不住”的忧虑。晓光把整首诗的“诗眼”放在了最后,“人世间还有比它更薄的东西/比如/我们自己”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诗眼”,这首诗的诗意空间得到了无限的扩张,这让我想起了四十年代著名的现代诗诗人卞之琳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是的,人世间还有什么比我们自己更“薄”的呢?
“我让你复活了”,在《泡茶时语》这首诗中,诗人一开始就把“泡茶”这种生活化的细节生动地“复活”了,这种生活智慧看似稚拙却不乏灵醒。茶的“复活”既是一种泡茶过程的细节体现,更是一种艺术再现的诗意表现,尤其能够体现诗人睿智的是这首诗中的一个“毁”字,“如果这一次/我彻底‘毁’了你”,若果这真的是一次“毁”的话,倒不如将这“毁”看着是一次涅槃,是一次凤凰浴火的重生。“我只求/只毁你这一次/只毁你这一生”,从这个“毁”的动作中,我们足以看清诗人心中那痛彻心扉的爱恋,我想晓光想表达的正是这种疼痛感和撕裂感。从这个恰到好处的“毁”字当中,我们不难感受诗人把玩“诗眼”的娴熟与自如。
同样的娴熟与自如,我们在《一群盲人过马路》中同样可以找到。他先是给读者展示了一个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盲人过马路的生活场景,“一群盲人/挨着过马路/他们紧挨着/前面的那个/用一根竹竿引路”这种画面感为我们营造的是一个看上去并没有多少诗意的诗意场景。之所以说它并没有多少诗意,是因为这种画面时常会出现在我们的不经意之中,以至于我们麻木到视而不见;之所以说它诗意,是因为在一个诗人眼中即使是这样让我们熟视无睹的生活场景,也能从中抽取出非同凡响的不同,它是一种敏锐的发现,是一种沉重的铺陈,“他就是/后面的眼睛”,多么细致的领悟啊!“这群紧挨着的队伍/看上去像是一群跳动的音符”如此美妙的体察,用在一群盲人过马路这样的一个时间点上,你不能不佩服诗人的才情,“如果从高处看/他们更像一句走动的文字”只有站在高处,才能有这样的一种高度,才能把这样“一句走动的文字”分毫不差的安放在它所应当适配的位置,精准而干净利落,“阳光很好啊/那么明亮”,这样的一句收尾,已然空灵到塞不下任何多余的东西,看上去是近乎童真的咏叹,实则大智若愚的抒情,因为相对于盲人来说,无论是“阳光”还是“明亮”都是他们的向往,都是他们的追求。
这样的诗意空间,这样的奇妙诗眼,在晓光的诗歌中随处可见,他将这些诗眼掩藏在每一次平实的叙述中,隐藏在每一次深藏不露的抒情里。“嫩嫩的香椿新叶是一道美味”,晓光在《香椿树》里是选择这样的表达方式来抒情的,他用香椿树的蓬勃生长来隐喻生活的日新月异,而在这种日新月异的“生长”之中,他细致的咀嚼出香椿树的艰辛和痛楚,“为了不成为人们的美食/他们往上长/为了浪费自己”,这样的一种“生长”又何尝不是一次化蛹成蝶的蜕变?这种迫不得已的“浪费”,正是一种自我的保护和隐匿。
“这气温多好啊/适宜出游/更宜做梦/这么好的世道/让人担心/像担心/那样/担心它过得太快”——《人间四月天》。短短的几句诗,平淡到没朋友,平淡到如一句梦话,但就是在这么短的几句诗里,你却不难从中发现诗人内心深处对失去眼前这梦一般境况的深深忧虑和珍惜。“担心它过得太快”,这种忧患意识正是人类共同的集体觉醒。
无疑,胡晓光是一位善于发现生活细节中的美和善于思辨的诗人。他能从《麻雀的声音》中,去发掘“它们的叫声/像是某些人类抱怨的声音”这样富有哲理性的思辨,也能从车子进隧道这一瞬间的灵感之中,找到像“隧道隐忍着/张口欲言/呼啸的车流不停地替它/口是心非”这样的深刻思考(《隧道》)。
胡晓光敏锐的视觉不仅仅停留在凡间,他还能用他的肉眼凡胎,发现飘逸的《凌波仙子》。“那年我在惠州火车站/我见到一行僧人”,“他走动的步子像凌波步/宽大的僧袍像风在飘动”同样是富有画面感的出场,“僧人”这一形象立马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超凡脱俗,而在这种超凡脱俗的背后,潜藏的是诗人内心深处的一块“静境”:这么嘈杂的火车站/被他安静了下来/就像电视机关掉了声音。以静制动,在熙来攘往中剥离了喧嚣,营造出一种静谧的“仙境”,“就像是一幅装裱了的古画飘了过去/慢慢挂在了天边/那僧人/就是凌波仙子”,一个清秀飘逸的僧侣(他),被他轻描淡写的美妙笔触异化成了“她”,这种性别上的转换,恰恰是诗人内心深处一种最美的挣扎。在《心病》这首诗中,晓光把母亲赋予自己所养的家禽——鸡的爱,与养花的朋友对花草的不离不弃作类比,表现了人类共同的情感体验和生命意识。尽管这种“心病”困扰着我们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但这种困扰和体验,确实是我们平常容易忽视的,哪怕我们将其当着一种“借口”,而“爱”的本质是无法变更的。“什么东西养着养着/最后都养成了一种心病/爱,也一样”谁说不是呢?这种并非每一个人都会体悟到的情感体验,只有经过诗人点拨后,我们才会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