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偶遇
关呈素的一去不回在谷府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乱。老太太日日念叨着要谷唯羽派人去找。
两天后,派到佛山查探的人回来,但并没有带回有价值的消息。谷唯羽责问桑曼屏,桑曼屏才透露,关呈素的外公是桑家的远房亲戚,在关呈素五岁的时候,她和她的母亲和外公从外地迁入佛山,两年后,关呈素的外公去世,从此关呈素和她的母亲不知去向,一直到月前关呈素才回到曾经的居住地佛山,也恰巧和桑曼屏重逢,于是她就将关呈素带回了谷府。有关关呈素的来龙去脉,不过是寥寥数语。谷唯羽陷入了沉思。
谷明扬也曾去过郊外的“冷玉堂”查访,但冷玉堂的人一致言说关呈素自离开之后就一直没有返回,那个名叫明月的姑娘更加不肯透露她和关呈素的关系。后来等他再次探访,明月已经离开了冷玉堂。
想起前些日子何嘉豪来访时关呈素极力掩饰的失态,谷唯羽断定,她的失踪定然和何嘉豪有莫大的关系,于是他派人仔细寻访关呈素的下落。可是眨眼功夫,三个月过去,关呈素依然音讯全无。谷唯羽越发肯定自己的怀疑并没有错,能凭空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人们的视线内消失,除了何嘉豪,在广州城里,估计还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不过,谷唯羽坚信,那个神秘的女子,一定会在他的视线内再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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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白马过隙,从初春到初夏,历经沧桑的古老国度走过了艰难而漫长的三个月。出使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在强敌环伺的和会上据理力争,提出收回战前德国侵占中国胶州湾、胶济铁路和山东的一切权利。日本竟然要求和会同意把德国的侵华权益转移给日本,并得到英、法、美的支持,中国代表团在做着最后最艰难的努力。
弱国外交的失败在国内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一股厚重的政治低压在中国的上空酝酿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生异常巨大的政治风暴。
与此同时,粤桂两省军阀因为政见分歧利益冲突,均屯重兵在两省交界处,眼看战争一触即发。粤军的重量级将领如何嘉豪,时常奔走边境重地,鲜少呆在广州城。
但广州城内依然繁华如故,纸醉金迷,尤其是欧美列强入侵者,更在破败衰靡的中国国土上夜夜笙歌。
关呈素进住沙面已经三个月。头两个月里,她足不出户,以诗书打发时间,以弹琴自娱自乐。之后有一天,她美妙的琴音打动了英国领事年轻的公子,开始了为数不多的交往。何嘉豪见关呈素不曾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于是也渐渐放松了对她的监管,这些日子他忙于军务,更无暇顾及那安分守己的人。
沙面的夜色很美,路灯影影绰绰,带着微凉的风拂过历经沧桑的榕树,徐徐吹入奢华气派的客厅。
一盏从法国进口的落地灯下,关呈素静静地在灯下看书,三个月的时间快到了,她的耐心也将被磨尽。
老徐适时出现,“关小姐,将军在离开广州城前交代要将这份资料交给关小姐!关小姐请过目。”
她精神一振,将资料袋打开,资料袋里装着的是处于城里商业繁华地段一栋楼宇和一间数间铺面的地契和银行存款的票据。
“将军吩咐下,关小姐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来,老徐无不照办,另外,关小姐所需一切均以办妥,绣庄随时可以开张。但是关小姐要信守承诺。”
关呈素微笑,望着手里的地契和票据,“今后我不会再麻烦他!”她自然知道,她不过是在赌,筹码就是他心上少得可怜的一丝愧疚,这如蛛丝一样微弱细小的愧疚,一旦消失,他可以毫不留情地让她在广州消失。所以,她要抓住最好的时机,以求一击即中。
“玛莎,替我装扮!”不远处英使馆的舞曲已经响起来,,邀请她当今晚舞伴的英国绅士即将到来迎她。
英使馆内灯火通明,衣香鬓影,冠盖如云。
政界要员,商界名流,齐聚一堂。
淑女的礼服勾勒出纤腰,胸口一抹抹牛乳一般滑腻的肌肤裸露在柔美的灯光之下。
依旧是一袭中式长袍的谷唯羽手端葡萄酒,在一群西装革履的外洋绅士面前更加显得文质彬彬、风雅倜傥。
挽着他手臂的是何嘉豪将军的二女儿何采蘩,他今晚的舞伴,“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穿西装出席?”父亲不在跟前,她干脆连“姨父”两个字都省了。
谷唯羽侧眸看她一眼,提醒她,“你应该称我姨父,一个淑女,不应该忘记了应有的礼节!”
何采蘩头一侧,耳垂窜钻耳环一晃,在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小阿姨已经过世了很多年,你和我们家早就没有什么亲戚关系。”那热烈的眼神,轻易就让人窥见了少女的心事。
谷唯羽素来流连花丛,哪里不明白那灼灼光彩意味着什么,但他却故意亲切地拍拍她滑润的肩头,“说什么傻话?你很讨厌我这个姨父?”
何采蘩噘着丰满的红唇,挑着媚眼,出语惊人,“从今晚起,我不要叫你姨父,我要叫你的名字,唯羽,唯羽!”
谷唯羽斜眼看着娇纵任性的女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双慧黠洁净的眼睛。三个月没有她的消息,他竟会在不期然中回忆她甜润的嗓音和馨香的软唇……她到底在哪里?这三个月来,每逢经过起居室左侧小院,脑海总响起那一阵白瓷落地的破碎声……最后归于空寂,像一场春日的梦,桃花谢了,梦醒了。
何采蘩不满了,摇晃着他的手臂,“你在想什么?”
谷唯羽回过神来,朗声大笑,“记住了,今后再不要说那样的傻话,你父亲何将军会打断你的腿!”
何采蘩恨恨地说,“父亲才没空管我们,……小老婆一个一个地讨,三天两头地往外跑,碍于我外公的面子,在外面金屋藏娇。也亏得那些小狐狸们识相,没有公然露面,如果哪一天给我撞上了,我非要拆了她们的狐狸窝不可!”
谷唯羽心一动,但脸上却含笑摇头,直言她不懂事。
正说话间,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今晚的主角---英国领事的公子乔治挽着一名妙龄东方女子出现在红地毯前端。
那女子挽着端雅的发髻,耳垂点缀着两颗珍珠耳环,一袭借鉴洋服裁剪的藕色旗袍裹着玲珑有致的颀秀身躯,姗姗行来,行行止之间,尽显东方女性含蓄典雅的秀美风姿。
今晚参加舞会的小姐太太无不身着洋装,服饰极尽争奇斗艳之能事,可尽在这女子面前风采尽失。
人群中突然发出热烈的鼓掌声,欢迎今晚的主角登场。
谷唯羽瞳孔一缩,目光盈注在那落落大方的娴雅女子身上,与三月前初见,她越发如一颗珍珠,散发着柔润的熠熠光彩。
在场的部分名流认出这女子曾经和谷唯羽一起登上了新闻纸的头条,轰动了整个广州城,但三月前的新闻早就埋进了故纸堆,谷府当家人身边不知道换了多少拨名媛淑女,谁还费神记得那若隐若现的情事?
何采蘩也认出了关呈素,她低声问谷唯羽,但他仅拍拍她的手,含笑不答。
关呈素早在一踏上红毯的时候便看见众人簇拥着的谷唯羽,见他一袭淡灰色缎锦长袍,站在一群穿着呆板西服和过于繁复洋装的人群中,抢目得犹如白天鹅一样的优雅,不由得嘴角漾开一缕笑意。原来西洋的风吹不进她的骨子里,她喜欢的,还是这文雅稳重的书生气质,可这人,分明又是一个狡诈霸道的奸商。气质和身份的落差,当真匪夷所思。微一低头,见到自己一身旗袍,恰巧和他成了全场最与众不同的一对,不由得微微红了脸。
那一低头的羞涩瞒不过谷唯羽鹰隼一样锋锐的眼光。
今晚的主人家英国领事和夫人含笑表示欢迎关呈素的到来。
关呈素秀雅地行礼并奉送礼物,“听闻夫人素来喜好广绣,这幅广绣“花开富贵牡丹图”是我姨妈亲手绣的,请夫人笑纳!”
领事夫人含笑展开绣件,喜悦地发出一声惊叹和赞美,她热情地伸手拥抱关呈素,“谢谢你,我的孩子,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绣品在众人手里传了开去,洋人无不啧啧称赞。
这一幅“花开富贵牡丹图”是广绣中典型的盘金刺绣,绣件用线以金线为主,辅以彩线刺绣,所以色泽异常明快鲜丽、雍容华贵。
看洋人爱不释手的模样,关呈素可以预计,将来绣庄的生意定然不会差。自从鸦片战争后,西洋鬼子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大门,从此中国成了洋人倾销商品的天堂,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了欧美各国,她关呈素不设法赚洋鬼子一把实在是对不住他们。
优美的华尔兹响起,第一支曲子自然属于主角。一身白色燕尾服的乔治蓝眸含笑,嘴角含情,风度翩翩地邀请关呈素下场。
水晶吊灯散发着瑰丽夺目的光芒,豪奢的舞池上,一双人影翩然起舞。
那窈窕的东方美人在乔治有力的臂弯里轻柔灵巧地摆荡、倾斜、反身和旋转,尽情舒展华尔兹庄重典雅舒展大方又华丽多姿飘逸欲仙的独特风韵。
一曲既毕,掌声雷动。
男士们争相邀关呈素共舞,她也不推辞,一曲一曲地跳下去,含蓄的笑容恰到好处,让人不敢心存亵渎。
谷唯羽和何采蘩跳了一曲之后打发了她另寻舞伴,自己一个人品着法兰西波尔多产区的顶级葡萄酒,目光不知不觉地追随着今晚舞池中的皇后。
看她不知疲倦地在各色男人怀里旋转轻笑,看着她鬓角沁出一层薄薄的微汗,他不由得讥笑自己,今晚的她,和十里洋场长袖善舞的交际花没有什么两样,自己当初却将她当成一个无知的乡下女人,恐怕她背地里不知取笑了他多少回。
一股莫名的怒火“腾”的一声从心尖向四处扩散,他仰头饮尽手中高脚杯里的琼浆玉液。正准备站起身子,一道淡淡的人影已经笼住了他。
“谷先生,”润泽的嗓音已经有了淡淡的疲意,“能否赏面跳一支舞?”
“当然,”他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将她拥入臂弯之中。
舞曲稍稍快了些,但他的步伐却丝毫不理会舞曲的节拍,径自拥着她,缓慢地滑动。
关呈素仰起头,目光与他相触。
那样的目光,虽波澜不惊,但不怒自威,让人倍感压力。
她微微侧了脸,深深平息了轻喘的气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不可以嬉笑怒骂地和他独处?
谷唯羽慢慢地将她往幽暗僻静的角落里带,关呈素听着脚步越来越轻,乐声越来飘渺,她就知道,他在等她的一个解释。
舞会正进行到高潮,舞池中的每一对正疯狂舞动,没有人留意这一边的暗流汹涌、
但何采蘩时时留意着谷唯羽的一举一动,一见两人避开人群,便偷偷地向他们靠近,一个人躲在了纬纱之后。
一缕笑意漫上谷唯羽的眼眸,一个转身,将臂弯里的柔躯定在廊柱上,他不失时机地发问:“那日,谁带走了你?”
看他不寻常的笑容,关呈素愣了愣,决定实话实说,“何将军!”
谷唯羽毫不意外地点点头,“你认识何将军?”
关呈素发出一声轻哼,“和他关系匪浅!”
纬纱后的何采蘩不由得咬紧了牙关,胸腔里怒火弥漫。
“他为什么要突然将你带走?”谷唯羽伸臂将关呈素困在廊柱之中,状态甚是亲昵。
关呈素低头不语,咬着唇,别过了脸去,很不巧,一阵风拂动着纱帐,露出一大幅紫色裙裾,她记得,何采蘩今晚就穿着紫色洋装,她在这里干什么?
何采蘩气得差点咬破了唇,一个男人将一个女人带走,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为什么?
“原来,你来广州城都是为了他……”谷唯羽略显惆怅地一声叹息,“怪不得你不愿意做我的女人,原来……”他似笑非笑地斜了左侧纱帐一样,“这三个月,你住在哪里?”
“沙面3号红楼,三个月来我一直住在这里。”
沙面是什么地方?众所周知,沙面是广州城里的“独立王国”,能进住这里,就意味着特权和身份。
“他对你不错!”谷唯羽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和他相处,向来剑张弩拔,今日怎么这么柔顺,有问必答?
“他将会对我更好,比对他的夫人和女儿还好!”关呈素一面憧憬,淡施脂粉的脸庞泛起淡淡的光彩,“你相信吗?”
谷唯羽大笑,“如果是在三个月前,谷某断然不相信,但是今天,我丝毫不怀疑你的能力!”
何采蘩怒火中烧,本想冲出来刮关呈素一巴,但今晚这样的舞会,她就算是将军的千金,也不能在这重要的场合撒野,于是愤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关呈素暗里舒了口气,往日在谷家,何二小姐的脾气她曾多次听人提起,任性娇纵急躁行事不计后果,今晚,但愿这一剂猛药能起到预期的效果。今晚的舞会,如果不是从领事公子口中打听到出席人员的名单,她也懒得费神和洋鬼子周旋。只是,她隐隐有些怪异,今晚未免太顺利了些。而他,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和她叙话?
今夜有风,绕过典雅的欧式廊柱,裹着他的气息,缠绕在她身边。关呈素不自在起来,偷偷仰头看他。
那深沉得如浩瀚星空般眼眸已经敛了笑意,就这么不言不语地俯视着她。
这才是原来的他,无言也让人心慌。关呈素咬了咬唇,心慌地发现,他这模样,竟不止一次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谷唯羽冷然一笑,突然伸手捏着她的下巴,“ 谷某很好奇,你很喜欢在洋鬼子怀里邀宠取怜?这是出自你的本性还是何将军……甘愿让你牺牲色相来博取洋鬼子的支持?”
话语由森然转为厌恶,半边侧脸被幽暗的光线裁剪出漠漠冷峭。
关呈素吓了一跳,羞愤交加,伸手去扯他的手,“你胡说什么?你给我闭嘴!”
谷唯羽鄙夷地将她一推,阔步离开。
关呈素腿脚一软,背靠着廊柱,望着挺直的背影,不知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第十章:如愿
谷唯羽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一手端着法国特级白兰地,一手夹着雪茄,眼眸映在晶莹剔透的金黄色酒液里,喜怒不形于色。
汪振凯轻轻敲门进来,“大少爷,有消息了。”
谷唯羽摇了摇手中高脚杯里芳香醇郁的玉液,仰头干了,“说!”
三个月前在街头袭击他的枪手在那一夜之后凭空消失,他派人追查了几个月,好不容易今日有了线索。
“那人名叫张国栋,十几年前是何嘉豪的手下,但后来犯事,被何嘉豪军法处置后逐出了军队,之后加入了‘老哥会’,成为一名杀手。”汪振凯翻开手中资料,“在袭击大少爷失败之后他马上离开了广州城去了佛山,眼前已经被追捕他的弟兄击毙!”
谷唯羽息掉手中雪茄,沉沉发问:“没有追问出到底是谁派他暗杀我?”
汪振凯摇头,“这张国栋倒是条汉子,致死也不透露半分秘密,不过有一条线索,”他从公文皮包里取出一支乌黑精美的手枪,“这是从杀手身上缴获的,据调查得知,这种最先进的手枪价格异常高昂,目前广州城只有何嘉豪将军的部下曾从德国进口一小批量。”
谷唯羽取过手枪,反反复复地端详着,“还有呢?”
他知道汪振凯心思缜密,既然抓住了这条线索就一定会顺藤摸瓜。
果然,他最信任的人压低了声音,“在暗杀发生前的七天,太太曾以祝贺何夫人寿宴为名进入何家,实际上是会晤了何将军!”
谷唯羽仰着头,闭了目假寐,但胸口起伏,呼吸比之往常急促了些,果然如他所料,只是没有想到那两人居然联手。
汪振凯偷偷看了他一眼,迟疑着开口,“太太这么做我可以理解,但何将军让人费解了。”
谷唯羽深深吸了口气,从椅子里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对着窗外明亮的日光,“这有什么费解的?三年前,何嘉豪想让我赞助一大批军火,那批军火数额巨大,我没有答应,从那之后,他就知道很难从我这获得他想要的巨额钱财,所以嫉恨上我了。我如果死了,谷家落入唯风手里,唯风这个软柿子,他爱怎么捏都可以,谷家的财产自然任他索取挥霍!你说,他想不想我死?”一个“死”字从他的牙缝里蹦出,带着森森寒气。
汪振凯恍然大悟,但不敢搭腔。
室内氛围顿时变得异常压抑,幸亏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才让汪振凯暗地里松了口气。
接通电话,汪振凯静静聆听着来自北平的电话,许久他才沉重放下电话,“大少爷……北平来电,昨日,巴黎和会罔顾中国权益,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了东洋鬼子,已经被写入了《对德合约》,北平正酝酿着大风暴,很有可能将来我们公司在天津港的货轮出发日期会受到影响。”
谷唯羽猛的一挥手,一整瓶法国特级白兰地“锵”的一声落地,摔了个粉碎,酒液四流。
“这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可笑国人对美国读法兰西居然还抱有幻想,可笑国人天天喊着民主共和平等自由,殊不知中国饱受欺凌的根源在于没钱没炮没战机没坦克……国人能生产什么?无非几袋面粉几根火柴几缕面纱……长此以往,积贫积弱,中国永无翻身之日,”他蓦然转身,盯着满面沉痛的汪振凯,“振凯,我给你一个任务,你有没有勇气接下来?”
汪振凯一震,“大少爷尽管吩咐!”
“好!”谷唯羽沉毅地拍拍他的肩头,“过些日子,我想将你和明扬送到西洋去考察军工半年,回来之后我会不惜血本创办属于谷氏的军工事业,你愿不愿意?”
汪振凯双眸居然发亮,一下子忘了形,紧紧抓住上司的手,“真的?那太好了!”
那踌躇满志的人一脸坚定,“我就不相信,砸掉我几家轮船公司、几座茶山还办不成我的军工厂!不过,这事不能草率行事,要详细谋算之后才能下决策,眼下有几个事你要去做。”
汪振凯精神振奋,“请大少爷吩咐!”
谷唯羽沉沉一笑,将办公台上一个精美无比的日本娃娃扫落在地上,“明白了吗?”
愣了一愣之后,小伙子马上明白过来,“明白,自甲午战争之后,国人已经开始痛恨东洋鬼子,1915年二十一条签订,国人对日本人的恨更深,这回日本强烈要求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国人应该是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
谷唯羽点燃一根雪茄,优雅地吸了一口,缓缓呼出三色烟,“所以,接下来肯定会发生抵制日货的风暴,但这风暴总要有人来引发,振凯,这事你负责,一定要轰轰烈烈!东洋鬼子在政治上摆了中国一道,我们就要让他遭受惨痛的经济损失,必要的时候,你还可以找几个流氓地痞,捣毁日本人的仓库!另外,你马上致电各地分公司,一定要注意事态发展,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汪振凯兴奋地应了一声“是,我这就去办!”说着转身就走。
“回来……”他走到门口,大少爷却不让他离开,“你忘记什么了?”
汪振凯猛然省起,马上一脸愧色,重新从皮包里取出一叠资料恭恭敬敬放在谷唯羽面前,“据悉,何将军已经暗中命人将对街两家铺面和三栋小楼转入关呈素小姐名下,另外还在银行里给关小姐存了五万个银元。听闻,关呈素小姐准备开一个绣庄,对了,过几日就开张!”
作为谷家首富,人脉眼线无处不在,如果有心要探知某人的私隐,尤其是钱财房产,简直如囊中探物。
谷唯羽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笑了,关呈素名下的铺面和小楼,刚好就在他眼下办公的谷氏银行的斜对面,居高临下望过去,对街铺面的情况一目了然。
“还有,这三个月里,何嘉豪将军一次也不曾从沙面3号红楼出入过……”
谷唯羽罢了罢手,将信封推给汪振凯,“想办法将这些信息透露给何二小姐,注意,一定要不着痕迹,另外,关小姐绣庄开张之日,你给她请十头醒狮、送一百个个署名谷唯羽的大花篮、五十桌陶陶居酒席,一句话,场面越隆重越好。”迎上下属疑惑探窥的眼神,他淡然一笑,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何嘉豪给我送了一份大礼,我理当礼尚往来。至于关小姐,他对我有恩,这恩该报,但是,她悖逆了谷某的意愿,就该受到惩处,谷某还真要让她知道,在这广州城里,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谷某人!”
汪振凯头痛,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他是无论如何也理不顺的,谁都知道,这广州城里,估计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他大少爷那九曲十八弯的肠子隐晦。但他可不敢开口询问,今日他大少爷已经是罕有的多话了,这慷慨激昂或者和颜悦色对他来说都是极其奢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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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四月初五是一个黄道吉日,关呈素的绣庄在这一天开张。
绣庄的名字叫“冷玉绣庄”,取自“冷玉堂”三字。
关玉玲反对,认为这“冷玉”两个字不吉利。
关呈素却笑,拉着关玉玲的手,环顾开敞亮堂的绣庄展厅。这展厅,由两间临街的铺面打通,以黄花梨镂空屏风适当间隔,墙上挂着装裱精细的绣品,绣品色彩艳丽明快,让人过目难忘。
展厅中的展品,全都是出自“冷玉堂”自梳女的巧手,无一不精美。
“姨妈,没有什么不吉利的,这冷玉绣庄,本来就是我为姨妈筹建的安身立命之所,冷玉堂这么多人,主要就是靠着刺绣为生,这绣庄就是为这些绣品谋一个适当的价钱,我能为姨妈和明月做的,也只能这么多了!”
关玉玲流泪,拍着关呈素的双手,声音哽咽,“好啊,谢谢你,呈素。”
能自食其力且老有所依,对自梳女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离开张的吉时还有半个时辰,关呈素接连忙活了好几天,略略觉得有些困倦,便在展厅二楼的太师椅上坐下歇息。
绣庄外的锣鼓敲响了,醒狮也开始喧闹,一会炮仗响起来,熙熙攘攘的西关大街会显得更加热闹。
闭目养神的关呈素突然觉得不对劲,忙推窗往外看。
从西关大街的那一头,一群生龙活虎的醒狮次第而来。
引狮人头戴笑面大头佛,手执大葵扇,手舞足蹈地朝着“冷玉绣庄”而来。
狮群共有十头,金狮、彩狮、黑狮、红狮,神形兼备,舞得喜庆又虎虎生威。
锣鼓喧天,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醒狮群后面是二十个小伙子抬着十个硕大的花篮。
花篮瑰丽高贵,多彩缤纷。
花篮后面,是一队抬着食盒的陶陶居伙计。
不一会,醒狮、花篮、陶陶居的食盒均在“冷玉绣庄”外一字排开。
很显然,这是庆贺“冷玉绣庄”开业而来。
西关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均被这阵势吸引了来,驻足在“冷玉绣庄”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关呈素还愣神间,明月兴冲冲地在楼下喊,“呈素姐,快,快下来!”
关呈素心下疑惑,下了楼,走出绣庄大门。
一名管事模样的长袍中年人满面笑容地迎上关呈素,“关小姐,我们家大少爷知道绣庄今日开张,特地让我定了这醒狮花篮和陶陶居的酒席来给关小姐助助兴!”
顺着管事的手势,关呈素见十个花篮在绣庄外分两侧排开,贺词别致高雅,但每个花篮贺词的落款均有不同。
“谷氏粤顺轮船公司”、“谷氏粤顺银行”、“谷氏粤顺茶行”、“谷氏粤顺外贸公司”、“谷氏粤顺铜矿公司”……
看似是十个不同公司或者外贸商行,但均冠着“谷氏”二字。
放眼望去,这谷氏机构就在这西关大街上次第排开,整整一条西关大街的东街,都在谷唯羽的脚下。
关呈素苦笑,这么大的阵势,哪里是当初谷唯羽病中那一个花篮的承诺?
那个微微一跺脚就能让广州城经济地震的谷大少爷,最善于算计,今日他的举动,究竟有什么深意?
不管怎么,他的举动定然引起满城风雨,而她,则希望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关呈素展开笑颜,落落大方地收下了谷氏的厚礼。
有人认出关呈素曾经是霍乱时期新闻纸上谷大少爷身边那个昙花一现的素淡女人,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关呈素自然明白,不过半日的功夫,她一定成为全城热议的人物。她的身份,自然和曾经在新闻纸上露脸的谷唯羽豢养的外室绿裳一样,只是在好事者的心目中,二者地位不同而已。不知道这样的桃色新闻,传入何家豪将军的耳中,他是不是该暴跳如雷?
沉吟间,一辆汽车耀武扬威地飞驰而来,吓得众人纷纷躲闪。
汽车遽然在绣庄前停下,一名英俊倨傲的青年男子优雅地下了车,径直走到关呈素面前。
“哈喽,miss关,恭喜发财!我很荣幸能来参加绣庄的开张!”英国领事的公子乔治绅士地弯了弯腰,轻执关呈素的素手,轻轻一吻。
怪里怪气的腔调和举止让人瞠目。
镁光灯闪动,东方女子和洋鬼子肆无忌惮的亲昵被框定。
人群悄寂了一阵之后又窃窃私语起来。
关呈素微仰下巴,坦坦荡荡地接受了乔治的祝福,“欢迎你来参加绣庄的开张,乔治先生!请您到展厅参观,招待不周之处,您不要见怪!”
绣庄的伙计将乔治延请进展厅。
英国使馆的汽车开离绣庄,“呼呼”声扬长而去。
人群很快又围拢了过来,看着乔治和关呈素的背影,谈兴更盛。
西关大街西侧的热闹自然落入谷氏掌舵者的眼底。
“谷氏粤顺银行”三楼的落地窗前,谷唯羽三指夹着红酒高脚杯的杯柱,优雅闲适轻晃酒杯释放酒香。
“冷玉绣庄”马上就要开张,厚礼也到场了,他和关呈素之间扑朔迷离的暧昧关系自然在发酵升温,不过,他嫌眼下的场景还太寡淡。
他仰面饮尽杯中酒,吩咐襄理汪振凯进来。
“何二小姐那边有什么动静?”他放下手中的高脚杯,“她没有让我失望吧?”
汪振凯恭恭敬敬地回答:“何二小姐知道关小姐的绣庄今日开张,已经给关小姐准备了一份大礼。”
谷唯羽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丫头果然是个炮仗,一点就着,对了,这礼从哪里来?”
汪振凯明白他的话语,“这礼不从将军府出,是从张老太爷码头上来!绣庄一开张,礼物就到了!时间会安排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张老太爷张镇就是何二小姐的外祖父,何家豪的岳父,当然,也曾经是谷唯羽的岳父。
谷唯羽笑得深沉,“这丫头还真的是笨。”
汪振凯不明白这何二小姐挺聪明的举动落在大少爷的眼里怎么就变成了笨。
谷唯羽望了望窗外,“这绣庄开张的吉时马上就到了吧?振凯,报社的记者到场了吗?”
“若不到场,这报社也该关门了,大少爷!”汪振凯给大少爷斟酒。
谷唯羽欣赏着酒杯里丰郁的艳丽,“明天一早,只要是报道近日冷玉绣庄的新闻纸都给我送过来。”
“是!”
“对了,英国领事的公子,那个什么乔治,来了吗?”
“大少爷,风流浪荡的乔治从不放过追求神秘优雅的东方女子的机会,从冷玉绣庄筹备开始,他已经数次进出绣庄,今天,他一定会来!而且,我保证他今天一定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听到汪振凯对关呈素的评价,谷唯羽唇角露出一条似笑非笑的纹路,“神秘优雅?你是这么看关呈素的?”
汪振凯看了谷唯羽一眼,不敢贸然接话。
谷唯羽望着窗外,许久,他突然笑了起来,“很好!这会,我不知道我的好连襟何嘉豪将军开始头疼了没有。”
“冷玉绣庄”的锣鼓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谷唯羽笑,“好戏要开始了!”
“什么好戏要开始了?”一个明朗清醇的嗓音插了进来。
是谷明扬。
谷唯羽皱眉,横了谷明扬一眼,冷冷一笑,“三爷今天大驾光临,不知道是何贵干?”
遭谷唯羽讥讽,谷明扬的脸一红,声音低了低,“大妈着急找呈素的下落,她老人家看我在家没事,让我过来问问你!”
谷唯羽侧目望了望窗外,淡淡地在太师椅上坐下,“什么消息也没有,你告诉奶奶,我一直在找关小姐,振凯,你马上派司机送明扬回去。”
他知道谷明扬和关呈素交情不错,可他不愿意他这个涉世不深的叔叔淌入这趟浑水。
谷明扬生怕谷唯羽留他在银行里做事,听得谷唯羽撵他走,高兴地转身往外就走,“不劳烦汪襄理,我自己回去就好!”
谷唯羽朝汪振凯使了个眼色,汪振凯会意,忙替谷明扬开了门,“三爷,我马上派司机送您回府,估计老太太在等您的消息呢。”
司机很快将车开了过来,汪振凯盯着谷明扬上了车才转身进了谷氏粤顺银行的大门。
汽车开动,谷明扬被西关大街非比寻常的热闹勾起了好奇心,问司机老黄,“黄叔,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这么热闹?是哪家商行开张了吧?听声势就知道够气派。”
老黄笑,“三爷您不知道啊?今天是冷玉绣庄开张,这冷玉绣庄是什么来头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咱们谷氏给这新开张的绣庄送去了十桌酒席、十头醒狮和十个大花篮呢。我估计来头还真是不小呢,您知道,对于新开张的商行,咱大少爷什么时候这么郑重其事过?”
谷明扬笑,着急开车门,“停车,停车,黄叔,我看看去!”
老黄生怕谷明扬有个闪失,忙将车停下,“三爷您别急……”
谷明扬朝他挥了挥手,“黄叔,我一会自己回去就好了!”
老黄无奈地摇了摇头。
“冷玉绣庄”开张的吉时到了,炮仗声噼噼啪啪此起彼伏地响着,醒狮群卖力地舞动着,关呈素满面笑容地挑去“冷玉绣庄”匾额上的红绸。
人群中的记者不停地拍摄,闪动的镁光灯让人睁不开眼睛。
关呈素清丽的笑容一次一次被定格。
明月带着伙计们派发着利是封,引起人群一阵阵欢笑和庆贺声。
关呈素吩咐十桌酒席沿街摆开,款待左邻右舍。
陶陶居的招牌菜麻皮乳猪、红烧鸡鲍翅、五彩鲜虾仁等吃得众人喜笑颜开。
喜庆的气氛随着喧闹的人声喧腾,鲜少有人注意到有十数个汉子身藏铁棍大摇大摆地逼近绣庄。
谷明扬挤进人群,触目便是关呈素的笑脸,不由得又惊又喜。
“呈素?真的是你?这段时间你上哪里去啦?我们一直在找你呢!大妈一直惦念着你。”
关呈素笑,“这些一会再说,明扬,你先帮我招呼客人吧!”她指了指显得拥挤的展厅,“回头我们再说话……”
“话”字还在嘴边,绣庄外“哐当”数声,接着有无数盘碟落地砸碎的声音,“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一声暴戾狂野的声音吼起来,“兄弟们,砸了这破绣庄!”
十数条汉子骤然抽出铁棍,见物就砸。
酒席倒地,菜肴落了一地,五颜六色的酱汁被泼在绣庄新漆的墙壁上,破碎的碗碟迎着日光,泛着冷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