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感受,下意识敲了个“叹海”。“叹”,粤语表达很有意思,是享受,是慢慢品赏,有隐隐的乐不可支的寻味。比如“叹茶”、“叹海鲜”、“叹海景”等等。我们九十年代初刚来广东那会儿,炎夏的傍晚,总是喜欢踅进银行或商场去,为何?“叹空调”啊,因为自己的陋室没有那份凉丝丝的享受。做了广东人,粤语讲不来,但学会个“叹”还是洒洒水。这不,“叹海”来了,惠东县双月湾海滩。海风真是撩妹高手,它俏皮地一卷舌头,你就得使出玛丽莲•梦露的经典动作,赶紧将双手按住裙摆,否则,被窥事小被拍事大。话说“海边的风,狂乱的心”,还好,只是狂乱了裙子而已,心是欢快的,轻逸的,一颗心,已如精灵般在海面上随波逐浪,踮足轻舞。“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这句诗,激活了很多人,也毒害了很多人,海,成了人们心灵逐放的理想化境。
一
虽说做了二十多年惠州人,惠州也号称沿海城市,而居住在惠城区,与海亲近也不是容易的,一年中有那么一二已是幸事。所以,每每奔海而来,总是满血激情,要欢呼,要呐喊,恨不得立马就扑向大海的怀抱,或是甘愿化作它的一朵浪花,一粟珠玉。踏上惠东双月湾的这片海域,甩掉鞋子,放开大脚板撒野去也。哎哟!痛死了!何故?沙子硌脚,寸步难行。原来,这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原生沙滩,是不向游人开放的,但见工作人员手持喇叭筒在高喊,游客不能下水!下了水的请赶紧上来!
然而,分明是有很多人在海里,大概有数十人,细细看去,果然不是泡海的游客,而是一些渔民,有男人,也有妇女,头戴渔帽,在浅水区劳作,有的也在一百多米开外了,水深及胸。他们手持一个长柄工具使劲来回摇动,不知是什么工具,看得出操作十分吃力。只见陆续有人提起工具上得岸来,将劳动成果——网兜里的贝壳倒在沙滩铺好的油布上,原来他们是在捞沙白。沙白,真的是名副其实,就是长在沙子里。
一青年渔民上得岸来,还是个孩子,十六七岁,长得虎实,圆脸,全身滴答,腿上沾满浮屑。有位渔妇,早在等候着了,应是妈妈,赶忙接过他的网兜,他腾出手来不停地在身上抓挠。妈妈手脚麻利,三下两下就用筛子筛出大些的盛在蛇皮袋子里。大些的也才大扣子那么大,筛漏出来的小扣子,还要靠手工挑拣。
这时,我才细细看那长柄工具,是铁耙子,又是铁笼子,笼子的一头套着网兜,耙子是一排尖锐的齿,便于较稳地插入海沙中,之所以要大力摇动,应是要尽可能地过滤掉沙砾。这个铁家伙很笨重,一般人恐怕是奈不何。海水里那些妇女,都在奋力摇动双臂,她们该有一双多么粗砺的手和强壮的臂膀。
我看到有个男游客,着个裤衩在拍照拍视频,如一团白十分醒目。好生奇怪的是,渔民们都是穿长衣长裤的,还戴着遮挡严实的帽子,大概是一年四季都在海里捞生活,沐风栉雨顶烈日,便得特别地做好防护,即使如此,渔民们都还是被晒成酱色,尤其是女人,她们的皮肤更不经晒,脸上像涂了酱色釉。只见那游客欲跟一位渔大叔学捞沙白,接过工具来,笨拙地摇着,还没摇几下,便被大叔收回了,毕竟是那么尖利的耙齿,若是咬着了脚趾头,那可不是好玩的事。
二
大姐你好,辛苦啦!
这些沙白多少钱一斤?
你们每天能捞到多少?
……
趁着母子俩蹲着挑拣沙白的时候,我蹲下来采访了那位妈妈。
大姐还算年轻,却生了三男二女五个孩子。我说大姐你福气好嘛,孩子多。她说,好什么,没用的,没钱,赚不到钱。今天她家有四人在这里捞沙白,夫妻二人和大儿子二儿子。今天收获的不多,这些大的卖五元钱一斤,小的才两元五。我估摸着,大一点的有四十来斤的样子,小的十多斤的样子。我问那小伙子,你还小啊,怎么就没上学了呢?小伙腼腆着说,就是不喜欢上学才不上学了。
这时,女人的丈夫和二儿子都从水里上来了。二儿子还是个少年娃,我发现兄弟俩穿着同样的校服,这会儿不是周末,想必二儿子也辍学了。父子两个的网兜还算有点分量,妈妈照例是动作很快地筛滤,然后,四人蹲在一起挑拣出一批小的来。这么小,能吃吗?不能吃,卖给养殖户去养,养几个月就可以吃了。是啊,海里的贝类,粒粒都是珍珠宝贝,有几粒撒落在沙子里,妈妈非常珍惜地将其捡拾起来。
时值5月下旬,正是休渔期,所以扎堆捞沙白的才这么多吧。今天的收入算可以的吗?妈妈说,不多呢,三百元左右吧,现在要涨潮了,马上要收工了。儿子们听到妈妈这么说,很懂事地站起来又耙海去,二儿子还跑到深水处去了,铆足了劲儿,想在收工前一搏,捞到些大个肥硕的沙白。妈妈抱怨孩子多没用,还是有用的,儿子们这么小就懂得体恤父母,比起那些吸毒贩毒好逸恶劳的熊孩子强到哪里去了,吃苦耐劳懂孝道,这如何不是一种耕读传家。
这时,我看到一个慢慢靠上岸来的妇女,已是精疲力尽,铁耙和网兜都提不起来了,一步一拖。我眼前的这位妈妈,却是干爽着衣裳,不用下海,安享着三个男人发给她的福利。女人心疼老公和儿子,她说,天气太闷热了,从海水里上来会全身搔痒。噢,难怪她大儿子在身上不停地抓挠。男人尚且如此,想必女人就更难受了,因为生理的原因,某些部位非但得不到重点护理,反而得如此地遭罪。这时我身边一个年轻的女游客说,这里的海水好像有点发黑呢。是啊,贝类肥硕的环境,应该多一些微生物。
三
夕阳绚丽,映照得渔妇脸庞红赤,她眼角的细纹展舒开来,像生动的鱼尾。她是开心的慰藉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全家这样靠传统的劳作平凡生活,何尝不是岁月静好?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她收获的是传宗接代的踏实本份,是靠海吃海的逝水流年。
晚霞的余晖里,一些光束闪烁,那是近在咫尺的檀悦豪生温泉度假酒店,那极具迪拜风的五座高楼,据说就是出自迪拜帆船酒店的设计师之手,其思想构筑谓之“海浪拍打沙滩溅起的五朵水滴”……此刻,酒店的幕墙豪光璀璨,阔大无界的泳池群蔚蓝如梦,泳池溢出的水形成一道道清清亮亮的水瀑,哗哗潺响,不时有游客戏水的光背脊靠在水帘之上,仿若置身红尘外界……
世象如此,多元共生。
过去,渔民“出海三分命,岸上低头行”,生活的悲苦和精神的屈辱,双重压迫。现在的渔民与那时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有渔歌唱道,“疍家苦难成记忆,渔民富足有通途”。一般的渔民,离富足还相去甚远,但安居乐业还是可以做到的。靠海吃海,大海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大姐这一家人,或者甘愿捞海吃海,或者由不得他们选择。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一大家子要生活,衣食住行每一样都需要花费。夫妻两个就有责任、有义务,让家里人生活得好些,像样些,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尽最大的努力赚钱养家。这种最普通最简单的意愿,何尝不是爱?何尝不是和谐社会中蹦跳的音符?
世上有一句话叫做“人比人,气死人”,而压根不去比,安静地过好自己的每一天,这是现今多少心灵鸡汤教诲人的道理,真正做得好的,正是我眼前的这些渔民。所以,女人脸上溢出的是安恬宁和。
跟他们一家厮混了小半天,我请求跟他们一起合个影。女人竟然没有嫌弃我这裙袂飘飘的闲人,她那张戴着渔帽的脸微微扬起,有海浪的波纹在她脸上舞蹈,眼眸中的远方,那一碧蔚蓝,仿如陌上麻桑。
四
叹,在汉语中多表现为叹气出声(唉声叹气);叹恨(叹息抱恨);叹憾(叹息遗憾);悲叹;长叹;叹一口气等等。而此时此地,我还是愿意并赞同粤语之“叹”,首当其冲,来“叹沙白”吧!
沙白,又称白贝,扁圆形,体色白,壳光亮。这使我想起小时候用的护手霜,就是用沙白的壳作为包装的,光是打开来又合上,那种感觉就非常可爱。沙白含有矿物质、微量元素和蛋白质,肉嫩味鲜。
沙白,怎么样吃法最好?我问大姐。
煲汤就好,用冬瓜、节瓜或水瓜一起煲食,汤色稠白,清淡鲜甜。
夕阳隐去后是晚霞的布景,黑幕也要悄悄搭起帐篷了,我想象着,在这原生空旷的沙滩上,燃起一堆篝火,将沙白置于盆里,架在火上焙烤,一朵朵白色的花开,香浓四溢。这肯定是一种残酷,是的,那原生的海水咸,便是海之沧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