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无忧无虑。可是我的童年是战乱中度过的,与艰辛苦难相伴而行。往事并非如烟,童年成为我一生挥之不去的印记。
一、中秋后“走日本”
每年中秋节前后,是我们孩子们最快乐的日子之一。这个时候,两米高的甘蔗,一块地接着一块地,像青纱帐一样,形成一片又一片的蔗林;花生也到了收获的季节;稻田绿油油一片随风起伏,稻禾被风吹得一浪接着一浪的绿波,好一派醉人风景。小孩们随着大人在花生地里吃生花生,或用草把花生烧熟吃,要不就在附近摘山稔吃,还有就是逮蟋蟀,捉草蜢。可是,1938年中秋节前,大人们个个惶惶不安,无心干活,满脸忧愁。男人天天上街打听消息,回到村里,就这里一堆那里一伙地议论:“中国军队在武汉、长沙和日本鬼打仗啦!”“我们广东的广州、惠州、石龙等处常有日寇飞机轰炸啦!”“澳头对开海面聚集很多日寇的军舰啦!”大家最担心的是鬼子从大亚湾登陆,几个小时可抵达新圩、惠州、广州。
我当时6岁,对大人们的议论似懂非懂,仍约小伙伴到野外摘山稔,或去小河沟捉鱼摸虾。祖父母和父母亲便对我严加看管,不许我到处乱跑。祖父让小姑专门看住我,不准离开他们的视线。别家的小孩也受到同样的管束。离中秋节越近,形势越紧张。大人们收拾好衣物用品,用包袱皮包好放在箩筐里,还选就硬朗的扁担架在两个箩筐中间,以便挑起就走,真是紧张到了极点。往哪里走?大家心中无数。就这样,在惶恐中迎来了中秋节。
节日刚过的晚上,传来了日寇在澳头、大亚湾登陆的消息。驻旧私塾和祠堂的国民党军队的骡马运输队撤出村子,往惠州方向走。第二天,日寇就向新圩来了。村民们则在慌乱中各自外逃,原先相约好搭伙同行的也顾不上了,遇上谁就跟谁一道走,大家都惊慌失措地向着村子东面的大山进发。
母亲事先拿出过年才让穿的鞋子给我穿好,一顶竹笠给我背好,要我在她前面走,有多快走多快。她挑着一担很重的衣物在我后面,两个姑姑也挑着一些东西跟着我母亲,祖母年老体弱只能提着一个包袱跟着姑姑,祖父挑两小筐东西在前领路,父亲牵着水牛在后押阵。全家七口与乡亲们一起向大山奔去。到了村边小河,父亲抱我过了河,嘱咐我要赶上大人。
逃难的队伍到了接近公路的一片蔗林,公路上传来有大队人马走动的响声,人们以为是日本鬼到了,慌忙往蔗林深处躲藏。这时候,公路方向有人大声喝问:“边个(是谁)?”大家听到是广东兵的口音,才松了口气,于是有人回答:“我们是老百姓!”接着,国民党兵开了一枪,“叭”的一声,大家又慌忙在蔗林蹲下。停了很久没有动静,才起来走。我被籐蔓绊到摔了一跤,母亲怕我哭,轻声地说:“不要哭,不要哭”气氛那么紧张,我早已感觉到了,哪里还敢哭,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抹去嘴巴上的泥巴,静静地跟着大人走。穿过公路上山,走平时村民砍柴割草走出来的小路,爬到山顶就往下走,走向崇山峻岭。
八月十五刚过,应该是月朗风清的日子。可是,那天乌云密布,月色矇眬,路都看不太清,草高路窄,举步维艰。下到山谷,顺着山涧,穿行在比人高的茅草丛中,到了一处名叫“蕉窝”的地方,在一条水深两米,河宽五六米的山涧中停了下来,选择山涧中间突出水面的大石上休息。山涧两边茂密的森林连绵不断,地形很隐秘,山涧水流湍急,但十分清澈。山蚊较多,咬人特厉害。我十分疲倦,竟昏然入睡,小姑为我驱蚊,一觉到天明。醒后见密云翻滚,电闪雷鸣,乡亲们说很少见有“秋雷”。接着滂沱大雨,倾盆而降。我只有竹帽遮雨,很快就全身湿透,全部人都一样成了落汤鸡,这场雨下了几个小时才放晴。山洪暴发,洪水迅速漫过两岸,咆哮如雷地向下游奔腾,小树被水刮得连根拔起,随波逐流。看天色,还会有雨下,我父亲对祖父说:“我想去上洞(又叫寨溪子)亲家母家,看她能否让我们去住?”祖父有点难为情地同意了。这个亲家母是我最小的姑姑锦娣的家婆,小姑是她的童养媳,已夭折很多年了。两家很少来往,现在突然去投亲,真有些不好意思,难怪祖父有点难为情。父亲去了几个小时回来,说亲家母欢迎我们去住。其他村民得知我们要去上洞,也跟着我们去找各自的亲戚朋友。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穿越山涧,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马岭村。亲家母点着小煤油灯在等候我们。她四十余岁,中等身材,皮肤白皙,方脸,人很善良,守寡带大一男一女,男的就是我姑父蔡煌贵,女的叫进娣。祖母让我叫她进娣姑。我们把行李放下后,亲家母说:“我烧好的洗澡水都凉了,你们赶快洗澡,我去做饭。”于是,我们洗澡、吃饭和安置住宿,夜深才睡觉。虽然离家才两三天,惊恐、雨淋、在山岭中艰难奔走,感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我们村共有30余户人家,少数去了与东莞清溪交界的约场山区,绝大多数到了上洞。上洞是一个大山环抱的小盆地,四周山峦叠嶂,巨木参天,林木葱葱。盆地中各个自然村周围,也植有柿子、荔枝、龙眼、香蕉、榄树等,真是个绿色世界和世外桃园。一条20多米宽的大石河贯穿其间,流水终年滔滔不绝,清澈见底,游鱼白石,直视无碍。河的东部分布着鸡公田、上店、狗不垅、新塘陂等5个自然村;河的西部是蔗墩、马岭、朱屋仔等3个自然村。在8个自然村中,除鸡公田村约有100多人口外,其他自然村只有10多个人或一两户人。
逃到上洞的村民安顿好以后,急不及待地到上洞坳瞭望,一是怕鬼子进山区,二是观察鬼子进村后的情况(直线距离约二千米,有人在村中走动能看见)。一天中午时分,人们看到村中起火,浓烟冲天,瞭望的人哭成一片,既分不清被烧的是谁家,又怕火势漫延全村,大火烧多久,人们哭喊多久。父亲和堂叔叶良黑夜潜回村里察看,回来跟大伙说了看到的情况,被烧的房屋是谢春廷一家和叶屋的李亚婆一家。事主闻讯后顿足捶胸,嚎啕大哭,因为那是安身立命之所啊!在场的人也陪着流泪,大家对日寇无比愤恨。此后,人们每天到坳顶瞭望,看着不远处熟悉的家园,有财物也不敢去取,千辛万苦栽下的禾苗也不敢去灌溉,大家心急如焚。于是,父亲召集几个青壮年商量,决定每天天黑以后,到临近山边潜伏下来,没有什么动静就悄悄进村,放水进田,弄出稻谷杂物。回来后向乡亲们讲村中所见:家家户户门户全开,门板全部被拆被烧,衣物、咸菜、咸萝卜、稻谷、豆类撒满一地,衣柜、床被等家用物件被捣毁,门坪空地到处是猪头和猪内脏,还有大量的死鸡死鸭的杂碎和鬼子的粪便,村子上空弥漫着恶臭,令人作呕。此外,空地上还留下一堆一堆草木灰、被烧剩的门板、床板、木凳等,估计是鬼子烧烤食物的现场。村民们对日寇的暴行十分愤慨。
人们天天盼望日本鬼子早日撤走,可是,到了农历十月,他们仍在新圩盘踞。此时,田野的稻谷成熟了。乡亲们怕稻谷过熟烂在地里,各家各户趁着黑夜摸回去抢割,把割下的稻禾用绳索捆着挑回驻地脱粒,能收多少就算多少。
上洞虽是山区,敌机也经常来侦察。每次都飞得很低,不但可以清楚地看见“膏药旗”,连驾机的鬼子也可看见。每当敌机一响,人们纷纷躲进密林,不敢大声呼吸,直到敌机走了很久才敢走出树林。不知什么原因,鬼子在新圩经常打枪打炮,人们听到枪声炮声就心惊胆战。一天中午,一发炮弹越过上洞坳顶,落在新塘陂村后山上,轰隆一声巨响,大家吓得不知所措。我急促地叫喊:“小姑背我走!小姑背我走!”小姑立即背我躲进密林。一天到晚,人们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父亲很少在家,不知他去哪里。我从大人口中听到“共产党”、“游击队”,就问姑姑什么是共产党、游击队?祖父母瞪大眼睛训斥道:“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东西。”从他们的神态中,我猜想一定与父亲有关。后来,在长辈之间的交谈中才知道,上洞(又叫蔡溪子)就有共产党,是组织和领导人民抗日救国的,父亲和堂叔就是共产党,还有上洞本地人叶子良(又叫叶桨,解放初期任珠江地委书记)、徐慧常(东江纵队北撤山东烟台南下时任团政委)夫妇经常去沙坑周田,曾生在叶挺家乡组建惠阳抗日游击总队。
到了1939年春节前夕,日本鬼子才撤出新圩,我们逃难4个多月才得以回家。祖父卖了50斤稻谷买了2斤猪肉,就算是过年。
二、艰难的抗战岁月
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天天有从香港、南洋等地回来的青年男女到我家,三五个或十个八个一批,住一两天就走。他们之间只叫姓,不呼名,互称同志,父亲要我叫他们叔叔、阿姨。我以父亲和祖父交谈中得知,这些人有的是教师,有的是学生,有的是工人,还有的是商人,他们放弃舒适的生活,回来参加抗日,被称为“华侨回乡服务团”。回来后,他们宣传抗日救国,绝大部分直接参加游击队。我村青年也跟着参加,父亲也一起走了,再没有人来我家了。过了两个月,村里有个游击队员谢玉生,他的父亲病得厉害,他回家探望。他告诉祖父母,父亲在游击队里当副官,在坪山、葵涌、沙鱼涌以及宝安县的布吉、观澜、龙华、乌石岩等地活动,三两天换一个地方,多数在山林中露宿,吃住无定所,生活十分艰苦,常两条番薯就是一顿饭。
在日寇的铁蹄之下,人民在生死线上挣扎。一年当中,我家只有端午节(又叫五月节)、七月十四(又叫鬼节)、过冬(冬至)和过年等四个节日才能吃上半粥半饭,其余时间都是吃两顿番薯粥,只见粥花,番薯皮都舍不得刮去。最好吃的算是菜粥,但菜生长不了那么快,不可能天天有菜粥吃,最难吃的是硬饭头(即土茯苓)切片晒干舂粉煮糊糊吃,吃后就便秘,排便十分困难,还有一种树叶叫残槁叶打粉做饭吃,苦得很难下咽,为了填饱肚子,也得硬吞,很难排便。
到了夜晚,全村漆黑,村民无钱买煤油,连小煤油灯也很少有人点得起。于是,到深山中砍小山竹,在水里搥烂后,再泡一段时间捞起晒干,点火照明。点火没有火柴,每家每户在炉灶旁用泥砖垒起一个小坑道,放谷壳长期燃烧“留火种”,常年不断,取火时用一小把干草放在“火种”上一吹就着火,万一“火种”熄灭了,则需要到邻家“借火”。邻里有人吵架,就有人劝告:“别太过分了,当心无处借火种”。男人吸烟有一套装备,纸煤、火石、火鎌:纸煤是用粗草纸卷成条状,一端点火后留有灰烬,用小竹筒装着;火石是用较硬的花岗石;火鎌是块长条铁片,要点火时,一手拿纸煤,一手拿火石,打击火石溅出火星便点着了。全村人洗衣物没用肥皂,肥皂只是在商店看过,很少有人买,洗衣到河边、池塘边用手搓,水洗为净。妇女们洗头,用一种叫乌桕树的叶子(村民叫胡秋树)熬水使用。全家老小没有一条毛巾,用破布片洗澡洗脸,用成布渣,还舍不得丢掉。冬天靠多穿几件破单衣御寒,从未见过棉衣、毛衣。烤火取暖是唯一办法,放牛的人躲在避风处烤火;在家的人也集中烤火;野外劳动也要在旁边点一堆火取暖,当手足被冻僵硬时到火堆边烤一烤,再干活。
新圩周边的淡水、龙岗、樟木头、惠州等地有鬼子驻守,鬼子说到就到,飞机也经常经过,而且是低空飞行。村民除了“走日本”以外,还要经常“走飞机”。新圩每逢三、六、九为集市日,又叫圩日,赶集叫投圩,交换各种农副产品,或买卖日常小商品。圩中只有三四十间商铺,一条街,凡圩日挤得水泄不通。一听有人喊“日本仔来了”,或听见飞机的声音,立即四处逃窜。此种情况叫做“惊营”。人流一动便成了汹涌澎湃的潮水,摆卖的货物、肩挑小贩的货箩被踢撒满地,任人践踏。圩门外两头牛打架,人们怕它闯进来,争相躲避,也被误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大家拼命乱跑,摆卖货物的人又遭一场劫难。
1941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乡亲们劳作之余在门坪聊天,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炮声。几天后才听说日寇占领香港,因为日本鬼子已到过新圩,大家也就不觉得惊慌。1942年春天,大批香港难民涌进内地,从深圳、新圩至惠州的公路上,昼夜川流不息。很多难民走到新圩就走不动了,市场街边凡是能遮风避雨之处,都挤满了人。还有不少露宿的,为了活命,将随身携带的衣物用品在地上摆卖,大多数人不要钞票而要食物。粮食连农民都缺,唯有番薯可以交换,几斤番薯就可换一个钟或几件衣服。难民的东西卖完了,就卖儿卖女。他们实在饿极了,不顾一切地到路边挖番薯充饥。乡亲们见了,不忍心驱赶,让他们去挖。接着,开始有人死亡。先是老人和小孩,后来青壮年也浮肿而死。死亡的人数渐渐增多,每天从圩中拉出几具尸体到野外掩埋。见此情景,人们不寒而栗。日寇的侵华战争,给民族造成沉重的灾难,我们世世代代都不要忘记日本法西斯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