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段
前仆后继,践尸浴血猛冲锋;
缘梯爬城,捷足先登争杀敌!
在街上筹划冲锋,已经对后方的人吩咐完毕。乃转身又发一声短音哨子,看见站在左边等候打冲锋的战士,个个雄纠纠气昂昂的站着,自己也感觉到登时兴奋起雄心锐气来,乃对众人说道:“列位亲爱的同胞兄弟,你们是勇敢的,欣敬欣敬!现在要声明,是带你们去打冲锋,不是叫你们自己去打冲锋,我是要带头行先的,一进一退,必要听我的号令,如果临阵退缩,即以汉奸对待。今天,是我们中华民族复仇雪耻的日子,也是几百年来难逢难遇的好日子啊!亲爱的同胞兄弟们,大家俱是不甘做异族奴隶,有志复兴中华民族的份子,明白大义,知羞识耻,热血满腔,贡献革命,以挣脱奴隶的圈套,请你们振起精神,跟定我来!”演说完毕,登时响起一声长哨子,大呼“预备!”立即高举指挥刀,先向石桥上走,一面挥刀舞动,一面猛呼:“冲锋!!!”喇叭声跟着响起,后方的呐喊声哗然相应。一时杀声震天,战云激动,冲锋勇士个个喊起杀呀!杀呀!如狂风暴雨一般,跟随着跑步前进。
我军一过石桥,城上清兵乱枪齐发,向我军猛烈射来,我军虽然相继倒下,仍然对火网直冲,相继争进,仆倒的仆倒,前进的前进,没有一个后退,完全跟着向前,一面呐喊,一面放枪,在浓烟笼罩里争先恐后箭一般猛进。
此时乱纷纷敌我互击的枪声、呐喊声,同时交响,闹成一片。轰雷闪电般,云翻风沸,震撼了一边天。冲锋猛进间,跟来的一个青年,手中敌弹,把长枪滚落地下,他是由东莞跟随出来的,我喝一声:“再来吗?罗胜!”他听了,忙伸出染满着有血的手,拾起了枪,又急脚追到我身旁,众勇士跟着如洪潮骤雨直跑到城墙下面,这时才醒起一时在兴奋过度之下,粗心大意,做出了大错特错事,心里骂着自己蠢才,只知从大处落脉,忘却小处的握要,一子已差,全盘皆错,陷落在进已不能,退又不得的危险地步。到了此时说也无用,悔恨已迟,误己误人,已是身陷绝境的时候了。倘遇着顽强硬敌,他们在城上问道:“你们一班蠢才,到来这处地方,是要喝酒,还是下棋啊!”试问担任全军指挥的首领,快陷在这关系成败生死存亡的千钧一发危机里,是怎么好呢?
可是,世上的事也有很多料不到的,往往是无心插柳柳成阴,所谓错有错着。当我军冲锋猛进时,势如一窝蜂的出林猛虎,对着猛烈火网,个个争先直冒,虽当下伤亡三数十人,也前仆后继,完全有进无退,踏着尸,浴着血,凶猛咆哮,轰雷闪电一般,摇山撼地,在枪声乱轰烟尘滚滚中,一齐冲到城墙下面,情形十分令人惊怕,竟演出了一出儿戏般的战斗,出于意外。不知是不是敌人枪弹告磬,或是惊骇过甚,对我军做出了一宗莫名其妙的奇迹。城上枪声,顿时停息。这时急横伸指挥刀去拦截冲锋而来的勇士,一帮一帮指点,向他们大声说:“你们快要将身贴着城墙,把枪口向上,倘敌兵射击,必要探头向下,我们便得放枪射他。”众勇士皆遵命,完全贴伏在城墙下,眼见他们俱照自己所指示的做好,便说:“你们不要移动,我去取爬城的竹梯来!”转身即向后方跑,只见沿途阵亡的、受伤的,东倒西歪,挺在路上,或卧着转动,不知是生还是死。那班在后方呐喊的,此时还不敢出来战场上救护,这时也不睱理他们,急闪脚缩步从尸堆跳跃而过,一口气直向后方跑。
只见大眼儿混号“阿拉伯”的学生,躲在树身后便,擎着洋喇叭,鼓起双腮,凸着一双大眼,全神注意,尽气力吹个不住,吹到满脸通红,不敢停止:“哋,哒咑!哋,哒咑!哋!哋!哋!哋!”尖锐的冲锋号音,重复接续,不断地响着。我一面跑一面大声叫取竹梯,他全听不到,跑近他的身边,才停止不吹,闪着两只惊惶不定的大眼,面红耳赤透气不止,话也不会说,正要开口对话时,那料后方的大队,呐喊声忽然停止了。
原来他们远见我急跑回来,号声又忽然停止,不明不白,竟发生误会,惊慌起来,纷纷后退,转眼间完全争跑,凌乱万分,以致高叫取竹梯的话,也没一个听得到,他们只顾向后跑,嗓子几乎叫破,亦无人理会。后来走到了石桥上,索性站立不动,不断大叫要竹梯爬城!有走得迟的回头一看,停了步再听,连忙传声通知各人,才纷纷回来。有几个共负一架长竹梯走来,我又招手叫了一个擎大旗的同来,立即回身带他们一齐急跑,来到城下,挂好竹梯,各人便争着要上,我站在梯脚阻止,唤一声:“赵挺,你执旗先登,把旗向城上一伸,看有无反应,如果没有,然后登上。”这个壮健青年跟随出来的赵挺是我的邻人,身高力大,便应声擎着大旗,一级一级沿着竹梯先上,将近雉堞,把大旗伸高试了两下,随即攀登而上,各人也纷纷扳登,我也跟着攀登到了城上。守城清兵,早已逃得无踪无影,独有一个兵尸,和一个受伤走不动的清兵,跪在城基上,他已无枪,口里不知说什么?我们也完全不理。
一时我军扳登上城的已多,接续而至,乃命赵挺擎起大旗,登在雉堞上面,向空舞动,又令我军向葫芦岭发枪猛射。一时枪声竞起,所有攀登上城的,相继加入射击。这时又浓烟笼罩,簇簇向天空直冒,我军一面呐喊,一面放枪,声威大振,西门城上一边天,浓烟笼罩着大旗舞动,一片声喊杀连天,显然西门已为我军攻破,完全占据了。
第八十二段
巷战一番,几片降幡飘岭上;
民心归附,空拳赤手破名城。
我军冲锋队登上城后,向葫芦岭射击。城外大队后军望见,顿时奋勇起来,乱纷纷一面呐喊,一面搭上几架竹梯,相继扳登,人如潮涌,拥到城墙下面。正当此时,葫芦岭敌兵向我军还击,猛烈发射,弹声啡啡,排空而至。赵挺突然由雉堞上半跳半跃下来,直滚到我脚边,手上大旗也掉在城基上,当时以为他是受了伤,只听他卧着高声大叫:“卧下!卧下!”刚在这时悬挂在胸前的望远镜,又不知怎么跌落地下,听赵挺接着大呼:“快些!快些!”原来挂远镜的带子,不知怎么断了,或是被敌弹打断?忙即俯身拾回。正值敌兵一排排枪弹相继射来,各人俱齐声高喝不要害怕。随即命令相继扳登上城的战士说:“快快下去破开城门!”是时城外已不止一架竹梯,板登而上的越来越多,听了快去破开城门的话,一片声嚷起:“开城门!开城门!”乱纷纷他们口里一面嚷着,一面由城基一个个“啲哒啲哒”跳了下去。人多手快,不一时将城门破开,我军大队洶涌而入,城外的全队后军,已成了一股人潮,互相挤拥,嘈成一片。这种战胜的狂喜情形,实在人生很不易亲眼见得到的啊!
这时在城基上,远听得内街不断有枪声突发,和一阵一阵呐喊吆喝的响声,显然尚有巷战,清兵仍有抵抗,故一时停了,一时又起,相继传来。过了一会,那葫芦岭顶的枪声已经疏落了,转瞬之间,葫芦岭枪声,亦已完全停止。
无移时,葫芦岭上忽变换了燃烧串炮的火光,乱闪一阵,成团爆仗烟冒上天空。因清兵用的全是无烟枪,这冒上天空的烟团,不是爆仗烟是什么?当下擎着远镜一面瞧,一面叫我军停止射击,以看究竟。
再过一会,那葫芦岭上神庙前和树上,扯起了大小不一的几片白旗,飘扬起来,分明是向我军表示投降。这时才松了一口气,用望远镜瞧了又瞧,看到真确,方叫他们随我由城基跳下去。记到这里,有一件很难下笔述出来的小笑话,停笔想过一会,并不是怎样丢脸,横竖也是事实,不应遗漏,所以也一并顺写出来。因当下已明白敌人真的无条件投降,我们的革命胜利,心中欢喜到忘形,忙急之间由城基一跃而下,竟站脚不牢,倒在地下,将袴子弄破了,但在战务偬倥时候,也顾不了许多,连忙带着各人,跑到西门内当街站立。
这度西门,并不阔大,两边有沙包拥塞,只有一条窄路可以行过。我们大队后军,争拥而入,一片嘈杂争吵声响,乱哄哄嚷起。这时各战士的面情,个个喜形于色,完全变成了勇敢的战士。有很多认识我面貌的,一见站立街中,即欢欢喜喜高呼一声“革命先生”,有的大叫一句“
自问是个初出茅庐的年青学子,全不懂得什么指挥若定的军机战略,演的又是独角戏,自出娘胎,何曾见过怎样是野战?怎样是攻城打仗的玩意?徒以热血满腔,服膺革命,全神注意,完成责任,不怕危险,不辞艰辛以因应时机,只是见一步做一步。至于那把握要着的小本领,信得过亦不多让那学习过军事韬略暢晓戎机的大人物,似这奋勇冲锋的战斗,本是偏稗小将们的职责,谁也明白的,那有身为全军主将可以转身干去的呢!
可是,全无训练过的自由式队伍,若不是以身作则,表示出共同生死、共同进退,给他们做一个榜样,以激动他们的热情,即使你有什么专门高深军事学识,运用出学得的无穷本领来支使他们,不能把握事机的要点做去,恐怕半步也行不通,又怎能发挥战斗力的功效?所以必要出以热诚毅力,溶化了军事学识的革命战术去应付。不是死读几部兵书所能干得来的,必须审察那般的情,与怎样的势,综合起来,随机运用,以应一时变化的微妙,方能收到闪电式的成功。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想必就是这个道理。
但到了攻破城池的时候,自己没有能听指挥的基本部队,这时应该怎样干下去呢?人要自知,说起来自己也暗里好笑,身上不但没有犀利器械,即子弹也没有一颗,三月二十九攻督署,还有一柄小小的手枪,壮壮胆子。这时正是赤手空拳,拖着一柄切豆腐还嫌不够重力,只可做点缀品的指挥刀,那是乡巴佬极少见过的一件新奇东西,也是此次革命同志中独有的一件物事,乡间人更不知用处,表面看来,很能引起乡间人们的特别注意。那知刚放下书包的学生小子,竟凭藉它来戏耍一般,干出了未曾见过的攻破皇城玩意,这是破天荒一时在眼前干出来的境遇,试问应该怎样去处置才对啊?要知道,这是一经发动无从中止的情势,你放弃不理,任其自然吗?那你也没有资格干革命工作了!你厉声发出号令吗?乱纷纷有那个听得到你的话,又有那个能遵你的命令照着去干,难呀!真正难收拾啊!
到了此时,心里才紧急起来,觉得十分不好过,确确实实难倒了我的一回事。未攻入城之前,尚有法子可以变化战情,谁知攻破了城的艰难,反至没有法子来控制,真个不是好耍子的啊!正在心中徬徨无计,呆呆的站立街中,深思熟计想个办法,这会子应该怎样才能快速去收拾那么纷乱不止的局面呢?一时有人来报,县衙起火焚烧了,心里更加着急,不知不觉在当街踱来踱去,一时无限惆怅堆上心头,不啻百上加十,正是苦不可当的时候了。
第八十三段
战士守成规,到处缴枪存秩序;
人民明大义,纷燃爆竹表欢迎!
刚在此时听到焚烧县衙,派去内街打探的也先后回来,内里有个罗全,且缴得清兵一枝俗称吹鸡的五响无烟枪,又夺得一匹鞍镫齐全的现成骏马,牵着回来,当下不禁大喜,立即骑上,令各人跟着向县衙驰去。
遥望县衙冒出一簇簇黑烟,冲天而起,大火焚烧,正当猛烈。驰经县衙前行过,见杀死在头门外的清兵尸首,摊在门外斜阶上面,有一具系在腰间斩断,分作两截摊开,鲜血满地,亦有中枪卧倒的。我军的战士,四处追逐败兵,收缴他们的枪枝。这时在马上向四处瞭望,见成群战士又来又往,去寻觅败兵,担心他们扰及居民,远远一见,即勒定马伸出指挥刀大声猛喝:“守正革命规矩,不要伤害人民!”乱纷纷的人丛里,轰雷般一片声回答:“知道!知道!”我军初破入城,锐气旺盛,个个生龙活虎般,结队往来,专去搜寻败匿的清兵,收缴枪械,不敢向人民百姓稍事骚扰。诚恐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保不定暗地里乘机抢劫,祸及人民,即是吾人革命的罪过,我们定要负起安定闾囗的全责。因此乘着马四处巡行,以阻止那越轨的违背革命行动,每遇战士们,即勒定马高声嘱咐:“你们要保护人民百姓,也不准杀害一个无抵抗的败兵!”他们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齐口同声应道:“知道,知道!”很像是相约过的一般。不止一次,每次都是得到这句同样的回复。足见农民们尊重革命,一致心悦诚服,才有这一句不约而同的说话,表示出真诚实意来回答,也是乡人们一句精简有力的口语啦。
这时战斗已经停止,县里的监仓,被我军破开,将所有的囚犯自监狱里解放出来。正值驰马经过,远见一大群褴褛囚徒,争着走出,有的腋下挟着一张破毡,或是一张草蓆,蹒跚而行,他们见我马将到,便先闪在旁边,一个个排列成行,仰起全无血色的嘴脸,裂开笑口,齐齐举起右手,伸出四只手指,搁在耳朵旁边,以表示对我见礼。这一举动,无异把人推入五里雾中,实在莫名其妙。不免暗里称奇,那是怎么起的?若是行军中举手礼,何以又藏起一只手指呢?真个叫人不明不白,当下又无从问人,又不敢发笑,想来或是他们内里有暗中组织所定出来的特有暗号,吾辈不是个中人,当然不能知道,只有挥手令他们自去。
这时局势虽然定了,街上仍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行走,只有我们的战士三五成群来往,情形已无一息间之前的紧张,奔跑追逐,往来急促呼喝的状况,也成了过去。一派安定下来的气氛,摆在眼前,民居商店,多是半掩门,已有藏着身探出头来瞧着的。我们的战士,俱随街高呼囗队,全没有向人民骚扰。想不到自备饷械未经训练过的农民,信仰吾人革命的行动,竟能收到那么的好果。
再看大街的商店,有的全闭着门,有的打开半掩门,内边早已预备,看见驰马经过,即燃着串炮抛出门外,表示欢迎革命军。这时控着马缓缓行去,爆竹亦纷纷而起,噼拍声响,相继不断,幸这匹马全不怕爆竹,在马蹄下乱响,也不惊慌,一路缓行免不了心中欢喜,信得过干革命工作的无数同志之中,在炮火连天刚息下去的时候,便得到人民自动的敬爱欢迎,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又看见有些老百姓的住家,早在门外摆着桌子,点起香烛,很像参拜神佛一般,桌面上摆出数个碗,不知是茶还是酒,旁边放着树叶遮着的镜子,什么用意,又是使人不明不白,他们等候马到,便燃鞭炮。亦有成群男女,在屋内站立椅上,伸着头张开眼争看。分明是好奇心,要观看领导攻城的革命人物,是怎么个样子的。因为从古以来,未曾见过打破城池,不劫夺屠杀的,只有革命军才有这文明行动。
当控马经过各处门前,曾见有很多婆子们,对着马前合掌拜个不住,面露惊奇的笑容,口里喃喃呐呐,不知她说的是什么。大概不是诅咒,而是恭贺啊!这情形也惟有控着马缓缓儿不断对她们点头含笑答谢。
一场战斗,炮火连天,革命战士攻入城中,竟能不损民间一草一木。全城民众到了此时,已经明白吾人系为救人民而革命,不是为自己的利益而革命,那有不心悦诚服的呢!又有几次远远看见三五成群的居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想是见我控马握刀,但不明白胸前悬挂的是什么。等候马到时,他们便举手高呼,以表欢迎,也有拍掌以示喝采的,当下也只向他们点头含笑答谢,纵马而过。具见居城的人民,对于敬重革命,也不多让乡间人的箪食壶浆了。
人们要知道:汉族受了满清鞑子几百年专制,反抗而致牺牲的不知其数,好比长处在黑暗地狱里面,见不到天日。一旦得观阳光,心情开展,感觉到别有一番新天地的世界,出现在眼前,当然起着说不出的无限欢喜,自然而然敬仰革命,他们也不啻是欢迎自己将来的好处。在我个人自问,几个月来临危涉险,不知吃过几许辛苦,冒病出战,负痛挥军,始得欣逢时会,藉着众人的力量,受到这次出诸意外的地方人民由衷心发出来的大大欢迎一番,也是值得的了。一个苦闷的青年学子,有几个能见到由自己一手造就出来的成果!这是人们在社会上虽属一件小小的过程,也不无可纪具有价值的宝贵资料。
老实说,得到人民百姓的欢迎,是由许多革命志士,不断牺牲在先,前仆后继所干出来的功果。尤其是三月二十九黄花冈的一次,更加刺激起人们普遍的同情,趋向革命。不过,本人也是追随各志士工作的一个渺小份子,历年来抱着满腔赤血,革命热心,踏着先烈们的足迹去临危涉险,舍死忘生,尽力奋斗过一番,虽得不到人们公论所封的烈士荣衔,也可称在尸堆里钻出来留得残生的一个。到今日适逢其会,代表着大多数真正革命志士们,去接收这一次革命成果。人民百姓,并不知到我的真姓真名,更不知道是个好的,还是不好的。他们的欢迎,不是欢迎我,是欢迎真正革命志士,以热血发扬革命导师所倡的正义,为人民除祸害,为社会谋福利,而对于我个人在这几次战斗过程中,由起至止,未曾有一些祸害加到人民的身上罢了。实在没有一点子好处可言,又有什么值得欢迎的啊!
打开天窗说亮话,即如这一次攻城的部队,里面有百份之十左右,是被动出来参加的绿林壮汉,他们并无多大革命意义,我们固然不望他们做主力,但也不愿阻止他,藉以削弱对方的力量,故亦任由他们参加,其余全是各乡的农民,受了革命先烈牺牲的刺激,经过了吾人实际的薰陶,信仰在心,所有一言一动,就是他们的信条,全敢保证他们是清洁的,纯正的,只知一心一意追随我们干革命工作,接受我们革命的崇高正义,断不至有轨外行动。
至于绿林壮汉,今天也跟着举起革命义旗,站到我们这一方,时常也担心他们野性尚存,一时顺手牵羊起来,大乱一番,又怎么好啊?那时老百姓的欢迎,岂不是错了吗?目前为我们革命大义所笼罩,或不至有越轨行动。看罢!此时还是攻入城不久的时候,各处仍没有大定,闲言不必多叙,且依事实直说下去罢。
第八十四段
重逢旧雨,白马将军;
暗背明遵,绿林豪客。
巡了一回,防止抢掠,得到人民欢迎,纷燃鞭炮,自己心中的愿望颇堪欣慰。这时所有革命农民以及绿林壮汉的队伍,俱临时择在各神庙及祠堂内造饭。因此乘着马处处都到去,勒定马在他们门外,问是何处的队伍?他们回答的乡名或人名,即全不识的也当作认识,立即应道:“啊!原来是你们,很是勇敢,又能守革命规矩,保护人民!”说罢这几句刻板的抚慰勉励话,并不落马,兜转马头便行,再到别处也是一样说了,纵马又往别一部份抚慰。
往来各部队安抚时,在路上偶然忆起,从前来博罗有所活动,几次俱在同志李勉周家里所开设的商店“永源”寄宿,招待很好。现在知勉周本人因剪辫嫌疑,已逃往外洋,他虽不在店中,各伙伴也是很为熟识,今日率兵攻到,理应前去一看,藉以安慰联络,于是兜转马头,向永源驰去。
当尚未到达永源时,控马远望,见一群店伙站立在门外,以为他们已知我到来,先走出门外迎接。不料行近时,见伙伴们个个面如黄土,状貌惊慌,一见我骤马而至,好似天上突然降下一条活龙来,一个个呆瞪着眼相看,口里发出“荷!荷!”的声音,内里有两个弯着腰大声说“呵!!!”一时间各人惊喜交集,以至没有一个能讲得话出口。明知必有缘故,登即跳下马来,问是何故。一个店伴走近前来,颤着低声一面伸手指向店里道:“有人在里面抢劫呢!”当下一听,不禁怒火中烧,自念那么的苦心锐志,以维持全局的安定,却原来在这里出了毛病,乃回头对自己人说道:“两个跟入来,两个守着门口,要听我的命令,才准开枪。”即时当先迈步而入,手握指挥刀柄,向地上撞,一路行一路撞起砉砉声响,口里不断大声道:“抢劫者杀!抢劫者杀!”到大厅时见满地衣物七凌八乱,几个抢劫的一见,登时惊慌到没地躲藏,急撇下手中衣物,低着头不敢仰面,弯曲着腰半行半爬,箭一般钻将出去;又有已登上楼的,听到吆叱声音,也急步纷纷走下,不敢把眼相望,低着头,曲着身,忙忙飞步遁去。当下不禁长叹一声:“唉!对不起!正在苦心维持秩序,到处俱没有闹出乱子,谁知独在这里丢脸。”随唤伙伴们捡拾,看有无失物?各伙伴眼见他们空手逃出,查点尚未完毕,便先说一物不失。齐声道:倘迟来一步,闹出人命,那就不堪设想了!当时突然房间里有一个人呵呵大笑走出厅中,握着我手不放,展眼一看,不觉也惊叫一声道:“呀!怎么你也在这里呢?”兹将这段原由,先述明于下:
原来当下笑声走来握手不放的,是混熟老友李醒魂。他在数年前,最初兴办学堂时候,在官立惠州丰湖学堂任文员职务,写得一手好字,兼精通文艺,彼此相交异常要好。因我当时是学生,为大多数同学所推举,负代表见官的任务,兼为班长及全校学生自治会会长,历来选举,连任不断,无形中成了学生的特殊地位。所有学生,俱是两人或四人共住一个房间,惟我个人则可以独住一个,每在夜后,醒魂常到来房里聊天,在冬季时醒魂因自己被薄,常走来同床共卧,有时集合几个同学,饮酒纵谈,导论天下国家大事,博览古今历史兴亡,彼此交情,厮混极熟。后来醒魂别求出路,辞了现职,去外处谋生,消息中断了几年,他已学成了一个幕僚的资格,这时辗转到了博罗县衙里,充当时俗称为师爷的高级职员,不图在这大乱纷扰时期,心情恐怖无定之际,欣逢旧两,一时由极度惊慌中而得到安定,内心欢悦,乐到忘形。当下醒魂仍是旧日笑谑的作风,他年纪比较长,故在欢笑中,发出命令一般的口语道:“老弟,随我来!”这时全不明白他的意义,也奉命唯谨的跟着他;一路转弯抹角行去,直带到后面一处满堆杂物的所在。这情形不免令人奇异,忍不住向他问道:“是不是有特别的秘密?”醒魂仍然不说,只面带似笑非笑情状,叫各人合力搬开许多杂物,辟出一条通路,又在一个大木桶上面,取下几个叠起的大竹箩,这时他才表现出过度的喜欢,将开了嘴巴,露出满口白牙,哈哈的笑着;一面伸手将桶盖拿定,仰起脑袋,闪闪眼,努努嘴,大声笑说:“来啊!看把戏,揭盅。”随将桶盖揭起,向桶里唤了几声,只见大桶里缓缓地站起一个披头散发,满面涂上黑灰的少妇,伸出头来,醒魂扶她跨出桶外,还低垂粉颈呆呆站立,一味向着地下呻气,两只惊魂未定的眼睛,也不会看谁,乃是曾经吓丧了胆,此时还有余惊的,她只有侧耳倾听醒魂的安慰,当时吾人见了又不敢笑,自己心里暗想,原来我们这么玩耍一般的行动,竟也令到人们那么的狼狈惊恐,未免作孽一些,殊为抱歉,乃连声道:“对不起,累及嫂嫂吃惊,受到忧郁,这时特来道歉。”醒魂已经乐不可支,又手舞足蹈的哈哈大笑,指指点点起来,发出戏台上科诨一般的口白道:“山人早已掐指算定,老弟必来救驾的了!”听他说出那特别有趣的科诨话,分明是脱出了一场大惊险,欢喜到忘形,所以在刚刚渡过艰危的时候,便表现出那已站在安定无忧的地位,吾人也不免替他喜悦,因此亦以科诨一般的惊怪话回答:“呀!你不要当我们是特来解围相救的白马将军,倘今天做了一个人们指为反贼乱的山大王,带着一班喽啰,胡乱起来,反眼若不相识,本着山大王作风,一声令下到喽啰们身上,要嫂嫂洗去黑灰,重整铅华,歌舞起来,受用受用。那么,你的自号山人,岂不变了水人吗?哈!哈!”彼此嘻哈取笑,互相谐谑一番。这本是人的常情,因为他们两口子,处身在这从古未曾见过的惊险绝望中,打算过很多,才想出在木桶藏身的计划,时时刻刻担忧等候未来的死神降临,想他们眼泪也流了不少。好比戏台上演剧,演到最紧张危急的绝望关头,剧情再无能接续演下去,乃改为突然有意外的天仙异人到来搭救,看戏的人也为他松一口气,不禁喝一声采。何况他们是新婚不久的夫妻两口子,是真真实实的处境,那有不忘形喜悦的呢!吾人设身处地,怕也不能例外,一样的狂欢惊呼啊!闲话少提,军事还未大定,到了此处,竟在不知不觉中,又和老友掀起旧时笑谑高谈的作风,重复表演一回,连目前最宝贵的时间,也由笑谈里一句一句浪费而去,百忙中亦是如此,岂不可惜?昔人谒一刻值千金,须知吾人这时是一秒不止值万金的时候,看表时已经午后,忙向各人告辞,店伴坚请设法派人保护,乃留下受伤的罗胜和赵挺两个,立即上马而行。
第八十五段
沿江民兵,回乡截击;
满清知县,出首投降。
由永源出来正遇东江下游的乡民首领杨一清、梁桂,及记不起名姓的几个农民领袖,他们收缴清兵的枪械不少,乃命即时带领所部,回去自己乡中防守,核算时间,至迟明日广州必有救兵东上,如果无人拦截,任其直上,则我们成了前后受敌,大局从此崩溃,各人也不得了,这是最关重要的生死关头,万不可忽略。
又指示他们回到乡间,日里则在山林中多竖旗帜,以乱敌人耳目,令他惊疑,夜间则多多预备火把,可以用竹筒注入煤油,用破布塞着筒口,燃起巡行。更可取巨大竹筒,越大越好,穿通内面竹节,做成土铸的后膛铁炮形状,入以煤油,向小孔处频频点火,使他发热,则煤气与空中冷气磨擦,便起急激振动的变化,发生巨响,声如大炮,随点随响,发声益大,这虽是玩耍般的东西,如在夜间于两岸纷纷响起来,任是怎样顽强的敌兵,没有不惊恐的,以上两种极简单容易做到的方法,务必回去乡中,多多照办为要。不论是何船只,夜间上驶,必要开枪阻止,日里则查询明白,方可放行,各头领一面侧耳倾听,一面诺诺连声应命。嘱咐后仍放心不下,催促他们召唤所有下游农村的首要,率领所部,各回自己乡中扼守,以便向江面度度拦截,令到敌兵进上一步,即须顾虑一步。要各头领即时动身,不可在此留恋,诚恐他们怀着攻破城池的新鲜兴趣,不愿立即离开,或有阳奉阴违,后来视看他们一队一队回去,才把心放了下来。
分发下游各乡队伍回去后,随即召各首领会议,决定由我带领农民大队会合各绿林,往惠州助战,博罗则由丘耀西坐镇,担任后方的军民两政司令。并乘夜派几个学生,先往惠州报捷,以鼓励各同志,又以到来参战几个由淡水来的学生,各悬白布带,写明革命宪兵字样,不分日夜,轮流四出巡行,以防各军的越轨行动,而安民众。
这时处理各事大略已定。为着病躯方便起见,特自去永源店住宿。回忆夜间在苏村乡里带病起程,直行到今日晨早,才进入阵地,在北门外督战时,病魔为敌兵的炮火里去,再在西门设计筹得枪弹,激励众勇士,一鼓攻入城中,并无休息过片刻,直至此时已是十六日的夜后,才到这里以偷息一时,众店伴加意特别优待,杀牲备酒相款。那知这时的病躯,因日夜奔驰,苦抵力捱以至现在,“嘻!甚矣惫”的一句,便是十足的写照。虽有龙肝凤髓,也无心领略,躺落在床,一觉直睡到天亮。
来此处寄宿,原是因病躯过于劳苦,以期稍可得到较为方便的休息,并无多人知道的。又以负责心重,事务正多的时候,一切必须亲力亲为,才放得心下,以故天一放亮,便要起床,忙着洗漱梳辫子,草草完毕,即行出外。不料老友李醒魂起床更早,已在厅上坐着等候,一见面即站起来伸出手一拦道:“老弟,不要忙促,现有要事奉商;因为敝东博罗知县蔡国英,也藏匿此处,请老弟设法保全他的性命。”他说到蔡知县时,声音特低,贴近到耳边说出。当下听了,不觉一惊道:“已然在此,何不出来相见?难道我们平日所谈,苦心志以救天下的话也忘了吗?请不要多心,彼此虽隔别了许多年,我奋志参加革命,志愿也如我们旧日聊天所说的一样,对于好人固然爱护,即是坏人,也要他改为良善,这时虽然操着杀人的权柄,断不至于轻启杀戮的狂妄行动,难道你今日还不知我吗?”说到这里,醒魂早露出一口白牙,满脸带着笑容。因只向他调叹道:“哈!哈!这一回正是实现了市俗口碑流传的话,博罗知县,做一天算一天了。”醒魂听了一面笑,一面带我直登顶层楼上。满清知县蔡国英,早在那里等候,一见面即打拱作揖,泪流满脸说道:“在博罗做了年把地方官,当然有得失,革命先生以拯救同胞为怀,自是不究已往,但恐各绿林首领,不肯放过,万望一力援救,俾出生天。可怜上有老年父母,下有妻儿,全家性命,谨求保护。”当下看蔡氏面皮略有些麻子,年纪不过三十左右,在清朝是很少那么年轻做得到知县的,想必有一些本领。在乱世里吾人对于人才,无论大小也不应粗心忽略,才是合于革命的真义。因答道:“吾辈革命,绝对不杀害投降人物,你已有机会出来相见,不要害怕,保证你的生命,完全在我身上。但你要即刻剪去辫发,以表示真诚,暂且不要出来露面,随时预备着跟大军出发,随营效力。”蔡当下侧耳静听对说出的每一句,口里便是一句,不觉大喜过望。他本在官场里厮混到熟,人情事务的微妙处,自能见机操纵,何况这位老友李醒魂,又是个世情练达的人物,分明昨天晚上,两个详细商量过一番,对于我平昔的性情举动,知道一清二楚,故胸有成竹,毫没迟疑即出来相见。蔡又乘机请求在黄司令前多说些好话,以免有所误会,横生枝节。这是官场里逢迎打交道的圆滑妙技,当时听了他的请求,不免心里暗自好笑,那知所谓黄司令也者,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时也不拆穿此中秘密,连醒魂亦不告知,因答道:“黄司令那里,在革命阵线中,我是一样的,你别多心。”他听了很是安慰,口里不断称赞革命的好处。又再进一步请求,接连打拱作揖,请当面去安慰他的父母及眷属弟妹等人,当下听了不禁诧异起来向他质问:“听说清朝定例,地方官不得供奉父亲在衙,这是怎说?”蔡即时很恭敬的鞠着躬,点一点头两手一拱道:“不错,这次是上峰特准的。”听他所言,只是官场中敷衍塞责的一种诳语。试问他的上峰,又有什么权力,把指清朝的律例,任意一笔勾销,而特准他供养父亲在衙?足见满清末造的官僚,徒有其表,已无法治可言了。当下允许了他的请求,由醒魂引带下楼,踏到地下一个大房间,内面挤拥着三四十个男女,他们见我很威风的佩刀踏步而至,不明何故,一时大惊,混乱里听他们人群中发出句惊骇带哭的急声:“啊吔!来啦。”各人立时嗷啕大哭起来,慌忙无措,齐齐跪下,跪满了房中地下,哭声震耳。我们本是应允蔡氏的当面请求,到来安慰,那料反吓到各人恁般的惊慌,虽属他们自己误会,也是违反我们两个的本意。于是和醒魂口里说着:“你们不要害怕!”一面分开众人走入去,先扶起一个长须垂腹的老人来,然后由醒魂说明原委,指着我对众人道:“这位即是以前曾经说过,幻想是他带兵前来可做我们救星的姓梁老友。”大小男女听了,才纷纷站起来,各抹去眼中的泪点和额上的冷汗。
登时全房间的男女老幼破涕为笑,嗷啕号哭的震耳声,顿变了一派嘻哈欢笑声。有个老婆婆,想是蔡的母亲,她简直当是遇到了一位活生生的神明菩萨,一面口里念着救苦救难的佛号,一面合掌当面对着我拜起来,所有男女也纷纷拜谢不已。然后又个个的眼睛,都向我身上打量一番。他们各人心里怎样?想看到此处的人们也明白,不必代说出来了。
当然啦,他们怀着自古相传的老调,凡打破城池,必然屠杀一番,玉石不分,老幼难免,何况地方官的职员眷属人等,更与平民有别,那有幸免的理?平时已牢牢存着一个在杀之列的心理,历历危惧,时刻等待死神的降临,一旦说是有救星见来,绝处逢生,那得不喜出望外呢。当下对各人安慰了几句,仍请醒魂在闲时代为详细解释,随即踏出。一路和老友同行,踱到门口,又笑对醒魂调侃道:“这一回才是老大哥掐指算定的,就封你做个山人罢!”相与一笑而别。
第八十六段
地方官乘夜逃商店;
清兵弁连日战孤城。
却说这次赖各乡农民信仰革命,行动一致,发出宏伟的力量,又得民心归附,攻破博罗,将清兵完全击溃,本人亲身经历的一起一止,自能详述无遗。至于官场一方面,可以能知得到的情形,也应说出以资对照,方能见到两方面的内蕴。兹特不厌求详,根据官中各职员人等,逃在永源店所说的当时情形,综合述出,自可证明以前各段所记,几乎等于戏剧化的奇迹,绝非故意捏造出来,以引起人们的兴趣,乃是真确事实,亦以符合编排的本意。
补说革命军未起兵攻城之前,各乡人民已普遍趋向革命,竖旗起义一事,几乎是公开必有一日见到的行动,因各乡互传,已有革命先生到来主持,谣言繁实,日紧一日,民情浮动,影响军心。博罗城里文武官员,深恐无力抗拒,会议数次,设法应付,日在惊慌疑虑中,无从着手。后来请得当地几个人,有一个姓江,及一个姓赖,又一个姓刘,分途出城,设法打探何处有革命人物聚集,特派他们暗中接洽,他们虽属新派人物,究竟不知革命内里情形,去过几处乡村俱扑了空,无从访得。终于由投墟的小贩指引,带姓江官伯敬的到苏村接头,前段说过:江伯敬提出条件,请革命军不攻城,如惠州已破,博罗然后开城投降,当经将计就计,随手写一字条:“革命司令黄剑仇,欢迎投降,保护所有军民人等的生命财产。”江得了这张字条,带回复命,满以为所求目的,已经达到,生命财产,得以保全。如果革命失败的话,又举刀去杀革命的人物了。这便是当日满清官僚,头头是道的阴谋妙计。
博罗是每逢三六九日为墟期,平时四乡人民依期赴市做买卖的极多,原是有名繁荣,在东江可算数一数二的城市,不料到了十三日的墟期,到来做买卖的寥寥无几,静寂非常,而且谣言极盛,市面粮食又为居民抢购,电报不通,到十四日那天,更加全城静寂,城中居民,不时白昼相惊,自相纷扰。
知县蔡国英,见得情形大变,急忙催最好成绩的江伯敬再去打探,不料江又拖延未去,蔡知县已知此时逃走必不能得脱,电报又不通,外间情形更无能获悉,处在忧惊万状之中,见得情形大大不对,恐怕瞬息生变,立即召集各职员密商,声明如果城池一破,在衙内各职员人等,必不能保全生命,必要寻出一处民间的地方,以避破城时的危险锋头,后由职员李醒魂献议:他有同宗李勉周家里开设的永源当铺在城内,闻得勉周已剪辫入了革命,本人可以担任带各人逃去店里避匿,凭藉他那革命的名义来庇护,必可得到一个生机的愿望。蔡听了这一番话,立即决定道:“已有此处,必要大家俱去,请醒魂兄马上去疏通预备,事不宜迟,可惜我全家在此,且是地方官,若在衙中,谁也明白不能保存生命。须知境内绿林,有陈纯、苏锦、谢旺、韩齐、吴金雄等大头领,又有新出的许多小帮绿林,怎能逃出他们的魔掌?即如去到商人店里,避过最初的锋锐风头于一时,保不定后来也必然又发生变化,这一行动,也不过希冀万一罢了。倘有不测,望各位同僚照顾我的一家老幼,便在九泉也感激的了!”说完,便催醒魂马上去永源,安排一切,以备逃难,一面又吩咐各职员检拾随身细软,准在夜间前往,醒魂去了一时回来报道:“所有一切,俱已接洽妥当,他那里地方又大,俱有四层高楼,我们全衙数十职员和眷属,俱能容纳得下。但可惜勉周本人不在此处,倘有他在,便可与革命中人接洽,什么困难也不怕,今去他店里避难,比较在县衙好得多了。又一件最可惜的,我有一个极混熟的老友梁镜球,素来名气高尚,闻得他曾攻督署,不知他现在何处,倘若他带兵前来,敢保证我们决无一些妨碍。”蔡连忙答道:“不是,不是,据派去几个接洽的人,俱无成就,独有姓江的一个,取得一张字条回来说:革命首领乃黄司令剑仇,那有这么奇巧,革命中人,来无踪,去无迹,今日东,明日西,飘泊无定,你所说的挚友,只是你自己心中幻想的大罗神仙,人海茫茫,请勿再作这妄念罢,我人只有听天由命啦。”于是大家急忙收拾,将所有粗重弃去,带齐细软,一到夜后,各职员家属人等大小数十名,秘密迁到永源店去避匿。
这时城里巡防营,统兵官在葫芦岭上居中指挥,四度城门俱派兵扼守,垒起沙包,关闭城门,加上木闸,又分派兵士巡逻各处城墙,严密守御。果然十五日天才放亮,城里城外,枪炮交鸣,城外四面俱喊声大起,枪炮声更大,一时妇哭儿啼,纷扰不止,各职员人等无不惊惶万状,喧嚣了许久,仍不见有怎样的变动,始安定下来。于是众人坐下私谈,指出听到城外枪声,轰隆巨响,吓到人们心胆破裂,不知是不是放炸弹?听说革命中人已能自己制造炸弹,更加可虑。而城内所放的枪声,只是拍拍声响,如燃串炮,毫无威力,因此直觉担心。(其实清兵用的是新式无烟枪,比较民兵所用的单九响毛瑟,犀利得多,施放快捷,射程又远,响声尖锐,与多烟射程又短的毛瑟相比,一利一钝,悬殊极大。不过,当日久已未遭兵乱,是以人们对于兵器全无所知罢了。)谁知全日乱轰,直至夜后依然如故,局势并无变化,各人稍为把忧虑暂能放下,惟是一听到城外的巨响,以及哗然大声呐喊,总是提心吊胆,惊惧不安,全夜没一个敢合眼安眠。
因为每一个人俱抱着破城必然抢劫屠杀的老例,试问任何人遭遇到这种境地,请闭着眼睛细细一想,设身处地,那有不历历危惧时刻担忧的呢!这时已绝对不能逃往外间,藏匿在此亦没法稳定。何况以地方官吏职员人等的身份,虽逃匿在民间的商店内面,免却在官衙里身受破城时的尖锐锋头。可是,这处店东虽入了革命,而且原人又不在此,能不能庇护得来呢?可见也只是时时刻刻等候死神的降临而已。
人人在忧愁中捱过了一夜,等到天明,又内外枪炮声交鸣起来了!但经过昨天全日的战斗,这时虽是担忧,但比昨日已为安定,希望仍是一样渡过,等待广州或惠州两处有救兵到,即可解围,逃过大难,是日一早便吃过了饭,猛然间,听得人声枪声,出自西便,震撼了一边天,不久,便传来了恶消息,西门已经攻破,革命军的旗帜,在城上飘扬起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妇孺啼号,哭声震天,各人随处奔逐,纷纷觅地藏身,蔡知县连说:“完了!完了!”也急急登楼觅地躲藏。一时你我不能相顾,正是“众人好似同群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灾难临身的时候,什么天神菩萨也不敢担保,只有延颈待戮,候死神到来光临。你在藏身的地方颤抖,我也在黑暗处来惊慌,连小儿也不敢啼哭一声,登时静悄悄起来,以待顷刻间到来生死变化的命运。谁料过了很久时间,仍不见有什么动静,各人的颤抖也略止了,店中的伙伴已敢出来厅中座谈,过了一会,猛听得外面一派叩门声,各人大惊,听得外面的凶恶喝声道:“快快开门,不开就放火!”
恶狠狠地一片声吆喝,没奈何只得开门。一群壮汉如狼似虎荷着枪械汹涌而入,并将各伴驱逐出外,不准一个留在房内。这时分匿在各黑暗处人们,无不魂飞天外,魂散九霄,一似死囚出到刑场,伸着头来等候快刀斩下一般,全身发抖不止,眼见死神已到,与鬼为邻,心情凄惨,最为难过,此种情形,是人们一生绝不可遇到的事,如平时爱说硬嘴,不怕死的人,最好叫他也遭遇一回这个样的情景,尝尝那种滋味,当下全店居然静寂起来,并不闻有斩杀呼救的声,过一会儿,各在黑暗处藏匿的人们,在颤抖不止中,猛然听到:“抢劫者杀!”的叱咤声音,威猛震后,震动了厅中静寂的空气,听到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谁也不敢向外间偷看,以免自投罗网,行入死地,独李醒魂藏匿的地点,与大厅相距不远,听得猛咤的声音很熟,感触在心,放胆伸首一望,不禁惊喜交集,果真是自己心里幻想中希望到来的老友,许久蕴蓄在心的一个念头,居然在临危紧急的顷刻间,实现在眼前,当下内心欢喜,实在难以形容,一时心情刺激,不觉呵呵大笑而出,急忙三步两步走到厅中,向猛喝的老友握手,许久不放,前段已经说过,此处不必重述,以省篇幅。
以上所述,是官场一方面逃匿避难的详情,各职员伙伴人等在事后分别述出临危惊险难过的状况,并嘱请依照事实记将出来,不必有什么忌惮,作为备忘录,以见各人由危险里路上平安,是一生足以自骄的幸运。记到这里,吾人内心自念,参加革命工作,临危陷险,已如家常便饭,怪不得自认聪明的人们,暗地里讥笑革命青年,是社会上最无知的傻子。
第八十七段
统兵官败仗潜逃遭活捉;
清提督抱头痛哭愿归降。
话得说回,此时闻得惠州仍未攻下,两军尚在混战中,乃合集各乡农民首领及绿林头目,组织援惠大军。分为四个支队,缘东江两岸直上,指定一个支队攻归善县城,三个支队攻惠州府城。本拟立即出发,因为缴得清兵的无烟枪,派他们任打前锋的部队,枪弹太过短少,正与各同志等筹划,设法补充,不料永源店伴走来报说:“有绿林首领数人,联合入到店中和蔡知县交涉,恐发生危险,请求速往解救!”听这报告,不免担心,因有革命诺言关系,只得赶忙行去,刚到永源门前,果见一群人拥着蔡知县行出,当下看蔡面情,尚无大惊恐形状,只得跟着他们,看是押往何方,怎样将他摆布?一群人押紧蔡氏,走入一间很大的神庙内,里面空地上有株大树,用铁线缠绑着一个赤着双脚、裸身的彪形大汉,年纪大约有四十多岁。
查问起来,方知这个便是陆路提督所部的巡防营统兵官,连天和我军极力剧战,共斗了几达两昼夜的就是他。城破之后,他化装潜匿民居,刚刚此时被搜出缚于此处,将他两臂背转绑了,两脚也绑实,全体和树身俱缠满铁线,连颈项也缠有铁线一度,动也不能动,只能将脑袋昂起或垂低,毫无表情地闭着两眼。
讯问他的姓名籍贯,据称是何竞廷,惠州府城北门街人。惭愧得很,原来是个同乡,且是住居并非极远的邻舍,因我年轻,故此素不相识,乃再向他问道:“你们已派人向我军投降,怎么又死力抵抗啊!”何嚅嚅一番,又把口涎咽了几下,才供道:“因为贵军突然来攻,各兵迫得还火自卫,但一经开火,已无从收拾,我们并非无意投降。”此时有几个刚走入来的绿林壮汉,提枪向着他,一面说:“送这花腰回老家去。”我立即叱声阻止,再问道:“你的话太不实在,既是有意投降,应当见我军一到,便竖起白旗,全不开火啦!何以仍然死力抵抗?致令我军勇敢战士,阵亡了数十人,等到破城之后,还敢剧烈巷战,你的罪过不轻啦!”他听了,立即把头垂下不语,一会儿,又呻呻气才道:“我们分守几度城门,即使停火,贵军也不肯停,后来不得已在岭上燃爆竹,扯白旗,使守兵皆知,全军愿意投降。但今日千言万语,也不能剖白有意投降的心事,想来你是也不知,请问问贵军黄司令便明白!”说完,已无一些神气,把头垂了下去,我乃高声喝道:“即我便是黄司令!还问那个?”他听了一惊,立刻把垂低的头抬起,睁大两只疲惫的眼,向正一看,连忙大叫一声:“敬礼!黄司令啊!彼此同声音,请你海量包涵,愿此后跟随左右,将功赎罪,敬祝黄司令你,步步高升……”当下看他全是官僚气派,说出的是肉麻话,乃不待他说完,立即阻止,不容再说下去。看此人显系个老差事,所说的话令人可笑。随厉声道:“不要混你的帐,须知革命与声音的同不同,并没关系,等着看罢!”他听了有斥责的语气,又垂头丧气,不再出声,以为完全没有希望,在后又仰起脑袋对天长长呻一声叹气,把头又垂了下去。
吾人革命,应该一律宽待俘虏,必须依例营救,谁听见过革命导师学说,有残杀俘虏的指示?更不是因有同乡关系,始出手营救。此时自己细心一想,现当大部份头领俱在,如不及时干妥,设使有一个蛮横战士,一时怒起,放枪射杀俘虏,也不致受到责罚的。再迟又恐发生意外变化,则更难收拾下台,遂急步走到空场上当中站立,放一声哨子,对众人高声宣布:“现在大局未定,我们革命军必要善待俘虏,以贻大义,绝对不得杀害无抵抗的敌人,尤其已经愿意投降的官员,满清知县蔡国英,已经剪了辫子归降我们,即是我们革命军旗下的一份子,天下一家,不可仇视。”话尚未完,蔡国英已和几个绿林首领说妥,走到我身旁,对正深深打个鞠躬,一转身插口对众便说:“本人并不是害民的贪官污吏,今愿尽所有能力献银三百犒军。”随由一个店伙交出,摆在空场上面。一面又说了许多对县民不起,忏悔自责的话,蔡的口才相当便利,言辞滔滔不断,各方面俱应付得很周到,当下几个在场的绿林头目,并不对他人说一句,便将该款分取而去。各乡农民首领,又毫不在意的不发一言,分明是当我面前更不愿粘手,所以满不在乎的任由此辈强取,这时察看情形,只得任其自然,乘此机会,对众又说:“满清的军官,要交我带走,以便处置。”农民首领数人听了,忙去找寻钳剪,扭断所有铁线,将何氏解放出来。于是两个博罗最高级的满清官员,一文一武,均跟随我行出,已没有一个人出言反对,再与他们为难,仍安置他们俩在永源暂住。夜里我也来此处寄宿,较为方便,兼可以壮各人的胆,不怕再有人来啰嗦。在连日筹划当中,忽接到我军已经攻下惠州的消息,全东江的局势已定。兹将捷报简记如下:
最初交绥,清兵节节退却,并无剧战。有惠州丰湖学堂乙班生陈经,督率所部,一马当先,追击敌将陈德刚,几乎将他生擒,一直追到距归善县城数里的馒头岭,清兵知为少数前锋队伍,乘夜出城突袭,一经接触,便展开混战,我军大队在后面,听得枪声密发,不知因何误会,竟纷纷争相溃退,各首领喝止不住,以致陈炯明、邓铿等,迫不得已也随着退后,乘夜遁走一百华里,直退到淡水墟,才敢驻足。遂致陈经孤军抗大敌,终于与部下战死。
自溃退之后,不免战情黯淡,士气十分低落,军心颓丧,暗中动摇,随接我军已攻下博罗,克日移得胜之师来惠州助战的消息,一时军心顿壮,各同志受此激动,那肯甘处下风,且大部未经挫折,实力如故。于是奋起雄心,回师返击,四面合围,个个争进。清提督秦秉直遂忙于应付,不敢出击,死守城内,以待广州派兵援救。
首领陈炯明、邓铿、严德明、李子先、李济民、潘学修、陈月桥、田乔、钟月初、黄伯群、温子纯等,各率所部会合钟子廷各绿林,乘夜袭入归善县城,踞之,距一水东街与惠州府城隔江相拒。秦提督大怒,急命开炮轰击,不料炮手亦以民意所归,跳城逃去,所部亲军营管带洪兆麟,又在附城要隘飞鹅岭竖起白旗投降。
秦知大势已去,犹欲以一死报清廷,与一刘姓刑名幕僚,抱头痛哭,相约自缢,不料刘先缢死,秦竟食言偷生。后由城中绅耆调停,许以保全生命,于十九日开城投降,两城百姓大燃爆竹志庆。
上段是在博罗所接的简报,兹为免有遗漏起见,亦在此处附带拉杂一言,以结束惠州方面的战事。
此次惠州革命军兴,地方并未大遭兵燹,系因时间不久未经大战的缘故。虽属民心趋向革命,但以提督秦秉直的顽强固执,极力主战,人心惶惶的时候,不难演出一场大祸。深幸我军先破博罗,捷报传来,影响到清兵心寒胆落,酝酿内变,我则军心转壮,一盈一缩,遂以免却兵争,未始不是革命过程中的大幸。
清提督自投降后,举家迁往西湖元妙观,后由司令长陈炯明拨给地方公款千元,准其自由离境。其余各大小官吏,俱有资遣。府官徐书祥,由丰湖学堂诸生公议,请其再理地方民政,经徐几次力辞,然后礼送出境。
至于惠州丰湖学堂诸生,因历年参加革命,未尝无功,所有乙班学生,虽年期未满,亦准予提前在本年终毕业。另有李子先、黄伯群以及与罗觉庵合力攻破竭石镇之马柳庭、刘镜源等多名,以官费分送东西洋留学,此是后话。
兹一并补志革命同志黄忠汉所嘱辫证一节,提督秦秉直的刑名幕僚刘某,与秦相约自缢,他本是芝麻菜豆的小官僚,有什么资格对清廷做个尽节忠臣?原来黄忠汉本籍花县,在新军失败后,由香港至惠州被捕,俱由这刑名幕僚审讯,迭次用酷刑拷打,以致黄腰折肢破,死而复苏者数次。刘因此恐受报复,先自缢死。此辈绝对不知革命不杀俘虏的冤大,黄忠汉嘱志此节,事虽极小,亦以见他的革命人格。
第八十八段
住持和尚,谈到佛门无着地;
学生哥儿,说来革命有生天!
自得到我军攻下惠州消息,革命前途的曙光,已照临头上,吾人心中安慰无比。回忆自香港入到内地,连月以来,未曾休息过一刻,全是身心两不闲,奔波劳碌,想在新鲜空气里呼吸一次,也没有机缘,现在大局粗定,稍慰心怀,闻得这里的葫芦岭,虽不甚高,而雄踞城中,此次清兵盘踞岭上,和我军力战,全凭占着这天然形势,居高临下,争持了几及两昼夜,足见是个军事必争的握要所在。岭上有小南海神庙,树林荫翳,风景宜人。并闻庙里的住持和尚,乃旧日在惠州西湖黄塘古寺卓锡过的遇安,他是曾经暗里帮助革命学生的人物,和我们很为混熟,无拘无束,诙谐到极,是个真正的幽默大师。后来我们因革命行动,离开学堂,和那和尚隔别了一时。不料他此时又来到博罗地方,在小南海神庙做主持。这时吾人正想一散心中久积的闷气,乃偕一班战友上岭闲游,察看岭上的形势,顺访和尚,再和他较量旧时诙谐玩耍的风趣,藉展心神。
当我们一群革命同志,到去岭上小南海神庙,和尚一见,即裂开笑口合掌当胸,一步一鞠躬,睁眼努嘴,侧着头指点点的发出惊奇口音道:“啊!啊!怪不得啦!听人们传说,革命军黄司令打城,恁般厉害,原来有你们一班学生哥儿也在里头辅佐着的,掀天动地一番,竟没有闹出大大的乱子,无情火砲,打进城来,也不见有甚大害处,全城百姓,丝毫没有损失。”一面说着又侧头板眼,抽起鼻子接连说:“这是很少见,极难做得来的啊!学生哥儿,真个有本领,有办法,好规矩!”他不断点头说有办法好规矩,我们听了,都心里好笑,也不说明谁是黄司令,只和他谈别事,说诙谐,讲笑话。和尚也是刚回来此处不久的,打城时他还在罗浮山。今天偶然遇见我们一班人来到,又有几个荷枪的战士,一时不知怎样招待才好,忙着叫庙里的工人,跑出跑入,要茶要水,仍不脱诙谐本质,像戏台上的小丑一般,行动怪僻,谈吐幽默,不时扬眉伸舌,抽鼻贬嘴,嬉皮笑脸,引得众人无不发笑。因此我也诙谐地向他打趣:“和尚,你全不晓得,我们今天已不是学生哥儿,乃是做了杀人不眨眼的山大王。会事的,快把你积年诓骗得十方施主、四处檀越们的财富,全献出来,便饶了你这秃驴,倘道半个不字,喽啰们是不客气的,知道吗?”和尚点着头哈哈大笑道:“有,有!大王们不要动气啊!”说着急手急脚,走出走入,取些果子,泡上清茶,又将出几盒著名的土产“博罗酥糖”,摆列在桌上,然后呵呵大笑说道:“献上小僧全部财产,请大王们笑纳!”说完又哈哈大笑,合掌四面向各人关照一回,才一屁股坐下,抽着鼻子不语,又将两片嘴唇左撅右撅,令人笑不可仰。我们一面喝茶,一面在笑闹里大声道:“好,喽啰们听着,这秃驴知机识趣,免了他一回打!”同游的董颖荪,平时本是很沉默不言的,见和尚与各人胡言乱道,他背着手闲行,向神像看了一回,问和尚道:“我们在黄塘寺见有观音,怎么这里又有,观音是那么多的吗?”和尚听了,很正经的答道:“啊!观音是到处都有的,和东方最有缘份啊!”黄颖荪喉咙里咳一声又问:“何以见得?”和尚很诚意的答道:“佛经里有的。”黄听了,不觉也尖刻地向和尚打趣说:“又来扯鬼屁,不过你们和尚家,要亲近女人罢了。”和尚连忙睁眼摇头回答:“这是错啦,观音不是女人,也不是男子。”黄一手指着和尚,带笑急口说:“混你的帐,她分明是生自印度的嚤啰姑娘。你看,神像脸上没有胡子,妇女们参拜烧衣,又配上缠脚的鞋子,这还说得上是男性吗?问你怎样解说?”和尚正要回答,林树人小同志,突然从中加入,打断他们两个说话,插口笑起来道:“哈哈,似那嚤啰黑姑娘,穿上小脚鞋子,走起路来,袅袅娜娜,一摇三摆,怪好看啊!”各人听了,一想他说出的情形,都笑到前仰后合,闹笑了一阵,连和尚也笑不住口,屡次想发话,也给大家笑语纷纷所阻止,好一会儿才静了下来,和尚始一本正经道:“佛经里是无人我相,色即空,空即色,色与空且分不开,那里又有男女的分别?”黄颖荪接着反驳说:“宗教的迷信,已逐渐为科学所揭破,在今天还想把什么佛经的玄秘,拿出来诓骗革命青年,岂不是大大的笑话?”此时一辫一驳,和尚的诙谐脸孔,已不似初见面时的态度,接着叹了一口气说:“普通人未必个个都有科学知识,似你们学生哥儿一般,有决定性的革命信仰。宗教虽然不得说是没有迷信,但也有至情深理在内,最低限度,也可以安慰人们心灵于一时。你看,凡遇着沉船以及其他危险关系死亡的时候,总是喃喃念起救苦救难或跪下祈祷的,这虽然是俗语说的:‘临时抱佛脚’,明知没有神明菩萨,被临危的人们呼请得到来援救,但遇到绝望的一刹那间,每至不期然而然,便这样做,任是怎样知识高超的人士,就是有科学大本领的,恐怕也免不了。可见吾辈似不应指责遇险的人们,大呼救苦救难是迷信。”和尚说完,很得意的坐着点点头,不断摇足。林树人要阻止他们不再辩驳下去,急插口道:“噢!你们不要再谈到宗教方面去,和尚!你知道我们的来意吗?是奉了革命司令的命令,知道你有不怕打的本领,在黄塘寺又暗中帮助过革命,故此特来请你下山相助。”当下和尚垂低了头,口里不知喃着什么。各人以为他又是装甚鬼脸,不料他竟然摇头摆脑笑嘻嘻地回答:“哎哟哟!学生哥儿,一股朝气,放下书本子来参加革命,群策群力起兵,正是人才鼎盛,中原父老,拭目以观看革命新献。自不需要空门中人物,况且革命司令不是朱棣,小僧也不是姚广孝啊!”说毕,得意洋洋拿眼向各人四射。丘耀西这时背着他低声对同来的人说:“这秃子也读过一些前代历史,说的话可恶,只知专制帝皇的事业,全不明白革命大义,我们只可和他说说笑话。”乃故意做成很像变脸一般对和尚道:“嗄!你这秃驴敢违抗吗?知不知喽啰们动了气,会放起一把火,烧掉你这鸟寺?”林树人见这情形,反以为认了真,立即插口道:“啊!不要多说笑话!喂!和尚,我们的革命司令,最是从善如流,和他一模一样,不要推却罢。”林说时一手指着我。和尚此时正对着丘耀西涎脸发笑,听林树人说完,又变了一本正经道:“我们在西湖一别,不想又在这里相逢,可算得是佛门中一段邂逅奇缘。列位正是年青的学生哥儿,前途无限,比佛门舍身救世的大乘,更加实际,可欣可敬。自知踏进空门,大好时间辜负过了,阿弥陀佛,还敢步上志士们的地位吗?”丘耀西不待他再说下去,呵呵笑起来道:“谁和你念南无阿弥陀,只问你是不是认学生哥儿,真个是山大王?还是你有意反对革命?已不愿出来助我们,且说你是怎么要出家做和尚?秃子,你说说?”他听了合着掌,很诚敬的道:“啊!和尚们出家,大概必有一段说不出的隐处,想列位和那挺出风头的革命和尚曼殊,也必认识。曼殊题过两句诗,很似对小僧也有关连,话写出来为他自己申诉。那诗句很像白话一般的说:‘我本有心爱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所以小僧不敢妄自高攀,宁愿在佛门无着地站脚,并无别的一些意义,惟有多感盛情,阿弥陀佛,谨祝列位前程远大,幸福无量!”林树人跳起来笑道:“那么,你也是情场失意才出家的吗?”这时我见他们所说的,已有一些认真的锋芒在内,乃接着道:“和尚,彼此相交不为不久,你的俗情吾人全无所悉,已然有一段难言之隐,可知你有苦在心中,我们也不便干涉到个人的自由,啊!你可知道这是封建社会的毒害,加祸到你的身上么?老秃呵!早些醒觉罢,回头是岸,我们有革命宝箴,马上渡你出迷津。”和尚正欲回话,董颖荪争着急口道:“如果是为着女人,怎么不去日本做和尚?那里可以讨个和尚嫂嫂的。”又一个接口道:“我在逻罗,知他全国人没上没下,俱要出家一次,然后回去讨老婆,可是流传在中国的佛门戒律,又不一样,虽然不结婚,而半途出家,到底是个妖魔,做不得佛子。”这时一人一说,俱争着向和尚为女人出家那一点进攻,强要他承认,这个取笑未完,那个打趣又起,各人一面争说下去,一面喝茶吃果子,以致和尚插口回话也没有机会,只涎脸向人,连那诙谐幽默的风趣,也迫得他使不出来。大家正当高兴向和尚取笑不止的时候,突然之间,听得岭下哨子纷纷大鸣,人声鼎沸,一时间有人走来报道:“下游有军舰,直向这里驶来!”众人一听,不禁吃一大惊,想必广州救兵,突破我军防线,直迫而至,沿江两岸,早已叫下游各乡农民回去扼守,节节拦截,何止十度,怎么绝不抵抗呢?我忙着出外取望远镜瞭望,见单独一艘兵舰,舰首有人不断挥舞白旗,接连放出虎虎声的兵舰汽号,知是并无战意,急传令不许放枪,随带一班人下岭看视。
第八十九段
出救兵,夜上东江遭击退;
谋独立,日间罢市迫官逃。
一行人急足下岭,只见我军已满布江边,举枪戒备着,等候那兵舰到埗,却是一艘浅水兵船“西兴号”。有一个手执小白旗,已经剪了辫子的人登岸,乃是曾在水师提督李准处当差的,又是我们的同乡姓张名叔谋,他特由广州乘这艘兵舰来惠州报讯,兹将他所报广州的情形,照录如下:
两广总督张鸣岐,曾派巡防营统兵官李世桂、吴宗禹等,率大军乘夜东上援惠,以兵舰拖带大小民船百数十艘,浩浩荡荡向东江上驶,抵达近“马嘶”一带河面,为埋伏两岸的革命军拦江截击,清兵见两岸无数火把,上映天空,炮声隐约,枪弹又排空飞至,不知虚实,慌忙令各舰船圈头,退返石龙,急电广州报告,电文中有:“东江寸步不能行”的句语。因此广州为东江所影响,风鹤频传,一日数惊,人民酝酿大变,全广州商店闭门罢市,在西关文澜书院全民大会,拟宣布广东独立,脱离清廷。又传新军已在香山(今中山)反正,声势浩大,各处民军迫近市郊,张督接李世桂由石龙急电报告后,知四面受敌,大势已去,迟早终须一走,稍迟又恐变生肘腋,乃慌忙乘夜私遁。十九日各地民军,不费一弹,不响一枪而入广州,囗囗无惊,闾囗安堵。革命同志胡汉民,由香港安然入广州,民众公推为广东大都督,粤局已定,因此特来报讯。
又接到这确实消息,正是重重喜讯。查核所报时日,正吻合我军十六日攻下博罗的下午,急命下游各乡农民首领,率部一队队分别回去自己乡中扼守,成了沿江两岸有节节截击之势。果然于夜间听得兵舰行驶之声,立即开枪拦截,两岸火炮齐明,声势浩大,吓到清兵亡魂丧胆,枪也不还,急忙回头窜去。足见兵家胜败不为奇,至要在握要处用去,则小处可以牵动全局,一战即以成功。昔日江东以几万兵力,破符秦投鞭断流的百万雄师。何尝是两阵对圜,兵对兵,将对将,死战一番以分胜负呢?这次广州得以一枪不发,即行平定,岂没有缘故干得来的吗?
这次一战而破博罗,不是吾人的智谋勇力所能做得到,也不是清兵毫无战斗力量所造成,事实摆在眼前,更不是我个人故意再列出一破博罗立即派民兵回乡截击的那点小机要,表现自已的才能,乃事实经过,果是如此,但即使如此,亦并没一些功绩可言,要知道这次的收效,乃完全是得力人心趋向的成就,人心的趋向,又完全由一辈子革命青年,不图私利,不怕牺牲,掷头颅,流赤血,卧在黄花冈里面,惊醒了几百年来睡到昏昏沉沉的曾罗大众,齐心合力,褫去了清兵战斗的勇气,壮起革命青年的雄心,才能造成胜利的果实,若是以革命战功逞耀于人前,无异借虎皮以蒙马,吾人看得是极清楚的,前面荆棘满途,仍须努力,广东一省能如此,别的省份未必能如此,眼前在广东革命策源地,不过是东江一隅之地,尚且要死力苦战一番,则剧烈的战事,分明正在他日,也是吾侪革命青年大显身手的一个好时会,自问虽是个失学无能的小子,为服膺革命到底起见,乃决定挑选精壮,编军北伐。
自顾出身不是军人,而且年轻,挥兵临阵,不免经历浅薄,即如此次徒恃一腔热血,奋攻博罗,遂至轻举妄动,身陷绝境,不能不认为是大大的教训,后来虽得到意外破城,并不是出自计划中收获,彼此以后那敢不自警自惕呢!吾人献身革命,本置死生于度外,恐怕牵连到大局也由此失败,因此之故,时常虚心何人请教,原是出自精诚一片,以期革命前途,日益进展,绝无一些个人的私心企图在内,可耻得很,不图又遇着极似在香港出发告别之时的非笑,无形的阻挠,又出现于眼前。
一辈子自己号称有经验的老成人物,在我军破了博罗之后,打听到清楚,才敢优哉悠哉的踏回内地,闻得要挑选精壮编军一事,又在旁边调嘴儿讥弹,不断分向农民们传说:“后生小子,因缘时会,侥幸成功,全不知足,还欲编军北伐,怕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便宜事。”这种宣传,虽不能打击吾人前进的勇气,而对于欲从军北伐的乡人,少不免起着一些怀疑的心理,以吾人如此苦干,仍不能得到他人的同情,及指为侥幸,如果是失败牺牲了生命,则又认为不智,粗心短见的应有结果了。有此囗言,是吾人革命工作,左右前后,俱蹈在不良社会的陷阱里头,无一是处,这完全是自己无能而出于坏心,真令有志向前的人们气短。世间勇于任事的,往往遇着意外横加的阻力,误了大事,怪不得满清几百年天下,倒不下去,未始不是自己人不争气所造成,我惟有一本初衷,向前迈进,本登高必自卑的道理,在不能发展大计划的地方,虽小部分力量,亦不放弃,决意进行,以收群策群力的功效。
刚遇本城人王寿南,特延请去他家里吃饭,并邀齐由广州来报讯的张叔谋等人,他们一本官场作风,见面时即同声道贺,盛称亲眼见到在西门前仆后继的惨烈进攻,及攀登上城情形。令人惊异,与同席诸人,同声交颂,轮流举杯祝福,我也只有谦言逊谢,且承认自己热心大意,在百密一疏里,出了大毛病,事后检讨,引以自诫。
因提起编军比伐一事,先向惠州筹划,寿南等随口称赞,这时我乃乘机向张叔谋磋商,要他的兵船应用,张亦极愿帮同助力,同席诸人,俱属王寿南戚友,不断当面恭维,说的俱是官僚里逢迎的肉麻话,全无革命意义,后来王氏果迭任地方民政长官,顺以志及,藉知此后时局的一环。
默念此次革命军兴,锋镝所及,人民受祸,势所不免,有一分能力,亦应设法营救,才是真正的革命行动,博罗本是余米县份,正可以兵盘之便,拖运食米,回乡救济,那知此言一出,不两日间,各乡争着捐献出来的白米,已储满两大木船,民情归附,上下一心又容易办事,无过此时。
于是嘱丘耀西,查明此次殉难的乡人,由地方先行抚恤,免得人们指责吾辈革命,一到事情过后,便忘却出力帮助的人民,做出过桥抽板泯没良心的事,一面通知投降的蔡国英、何竞廷两人,如愿离开此处,可即收拾,随同起程,蔡国英较能见机,立即不顾全家,个人随同出走,他跟随在左右,一步不敢离开,吾人亦全明白他的心意,关顾着一切,嘱令几个荷枪跟随的人,完全注意在路上保卫他落到西兴兵舰。何竞廷当时在永源楼上,听说可以随同出走,他本是终日卧在床上,得知这消息,立即起床穿衣觅履,不料他有一个哥哥,走去指着他说:“你尚有斗胆敢回去见军门,不怕杀头吗?”他听罢一言不发,又躺回床上(后有交代)。在后见他不来,只得任由他,随命大放汽号,查点一班战友,以及愿意出行的同学们到齐,即鼓轮开船上驶。
这时在船上各战友同学等人,许多俱已剪去辫发,我仍然拖着一条尾巴在后面,也是因为事务太过忙碌,那有时间来理这不必太急的事。目下在船上和各人谈起,以前幸有这辫子做保险,令满清的官僚注意不到,得回性命,始有今日和各位共事,否则早眠到黄花冈里去了。蔡国英便向船员借得一把剪子,自任临时义务理发师,立即代为把万缕奴根断去。
真笑话,这累次欲除未除忍辱暂存的奴隶标志,到今日此时才脱离满清皇朝的羁绊,从前各同志俱不允我剪去这辫子,以便工作时不为人所注意,不图乃在奔驰革命行动的中间,反由满清官僚手里,断却二十多年拖着的奴根,心里免不掉起着特别感慨!尤为初时参加革命万想不到的一宗奇情奇事,足见我个人由有辫至无辫的一段过程历史,比其他任何同志为特异,怎可不纪录出来呢!
第九十段
吃尽苦头,凯旋战士归家去;
余勇可囗,待发雄师迈向穗行。
我们乘兵舰到惠州,原是革命后的首次,恐怕沿途发生误会,仍命人在舰首不断挥动旗职,将驶近江滨塔下的时候,接连放出军舰虎虎声的特有汽号,以表示并非敌人,乃属自己同志。我们的座舰上驶三十里,沿江两岸未曾见有一个哨兵,电线早经割断,消息完全不通,未免过于大意。吾人虽是不知兵的学子,今日全藉民心归附的伟大无比力量,得到胜利,更应步步留心,时时谨慎,以维护这几百年来难逢难遇的局面,最低限度,亦要在下游数里的江边设立哨站。岂可专恃博罗为咽喉,便高枕无忧,设使攻破博罗之日,不是即时叫下游乡民回去布防,则广州救兵直上,在博罗不过是一时得胜之兵,再逢大敌,已变了疲敝而弹罄的骄兵,必不堪一击,大局危险,以后不知要死多少人命啦!然而世俗所称,人们的命运好,厚福自然来,或者亦是,自不须吾辈多忧远虑,专凭革命真理的再来饶舌了。
此时兵舰拖着两艘赤船,缓缓行驶,已是将到家门,圆囗在望,吾人心境,顿觉翻新。回忆数月奔驰,负病忍痛,力求尽责,险死还生,吃遍苦头,至于此际,感怀风影,不禁心境大开,一股洋洋喜气,活现在各同仁的眼前。不知不觉间,几个同学齐口和声,高唱从军乐,以表凯旋:正是“丰湖学得从军乐,兵舰齐歌胜利归!”一时歌声合江流齐响!归舟载得和气回家。将驶达浮桥时,岸上人们听到歌声由军舰里直透出来,抑扬顿挫于空气中,雄壮高腔,萦回耳际,一大群人民汹涌出来,纷纷走到浮桥和两边岸上,站立观看,不禁触景生情,回思当日秘密干革命工作的时候,往来于这大东门外浮桥,交通孔道的握要地点,时刻关心,如鱼惊网,似鼠窜行,数年以来,抱此苦闷在心,想不到今日公然得到自由,无拘无束地行动,为着天下因革命而担惊吃苦的青年们,吐出一口无穷郁闷的冤气,实足以壮豪情而自慰的一回事。
待兵船泊妥浮桥后,闻得临时司令部,设在归善县城学宫内,随即分发了随从人员,独带蔡国英同往。当我们踏进学宫时,远见各人坐在地上,司令长陈炯明仍脚着草鞋,身穿猎装,也坐在草席上,一见我们将到,便先站起来,斜瞪着眼睛,贬着嘴唇含笑,展开两撇很浓密胡子,(他从前是没有胡子的,系逃到香港后留的。)伸出一只手,等候我们近即出力握着,深深点了点头,喉咙里哈哈的笑着道:“干的很好很好!我们日后驰骋中原,正要你又来一样出力,此后请预备一切,随大军往广州!编成劲旅,出师北伐。博罗地方不大,不必再去理会。”给他当面戴起这顶高帽子,又不需要再去麻烦挑选编配,反正我没有基本部队在博罗,更加乐意再来一致合作。蔡国英在旁看见,拱起两手不断点头欢笑。乃介绍他们相见,并代蔡说明身份,和当时出来愿意归降的一切情形,司令长笑口斜着两眼瞪他,随叫蔡仍回去博罗任县长。蔡一味谦辞,只求保护安全,深望日后栽培,再行报称的一派官僚酬应口语,滔滔不绝地说出恭顺爱戴的逢迎话头。我随即找到专理军需的同志钟秀南,交割了两船白米,彼此谈了一回,即有人报道:“一切已妥,可以起程了。”至此始知道即刻要迁司令部去府城旧提督衙门,邀我一齐随大队步行前往。于是一行司令部人员出县城西门,行尽水东街,遇浮桥入府城大东门,即已到达。
历年来贡献革命的残躯,总算在此时收了回来。急忙回家去拜省母亲,踏入家门,老娘盼望已久,一见了面,登时笑逐颜开,详细问及在广州别后的一切情形,惟有照实逐层禀告,并声明从此不再冒险,以慰慈怀。友邻人很久怀着此人已死的传闻,那料今日竟又生还,一旦闻得归来,观感顿变,纷纷踵门探望,旧时曾恣骂的,也改口恭贺了,社会上的人情冷暖,从此又得到一大教训。有百元堂药材店,乃潮州池家三兄弟开设的,和我家历来交情极厚,将一套灰绒企领西装送来,该店老板很诚敬的说道:“这是由香港邮政寄交你小弟弟名字收的,当时明知是你本人衣物,不敢说出,以囗横来不测的麻烦,故代收后许久,此时始敢送来。”听他说完,才记起当出发入内地时,在香港先施公司定做的,因为干革命工作,生死且不测,谁能知时日的久暂,因此制定一套冬衣预备。不料至出发之日,该公司赶制不及,尚未完工,为革命前途,又岂愿因一衣之微,改时起程?只得先给足全价二十五元,写出投邮地址,嘱该公司照寄,又不敢直寄自己家中,细思一过,百元堂老板,兄弟三人俱属忠厚长者,大小事务,也可相托,惟当时自己的名字,谁人答过也是大不了的,因此改写弟弟的名字接收。
当下说出原委,并对店老板道谢,便留所有到来的戚友,共饮一餐,忙着检查袋里,暗中说声惭愧,存余只有数元。回念自香港出发,个人等得百多元,不顾死活,便妄去干造反的大事,尚幸去到各乡,尽受人民欢迎,无需要巨款开销,忝荷人民的爱护,竟以赤手空拳的学生小子,凭藉众多农民力量,干出打破皇城的大事。此际为来团聚,虽不是衣锦荣为,又何异从死亡陷阱里头,跃身超进安生的乐土,是人生不可多得的际遇,正是欢喜无限难逢难遇的场合,没论怎样困穷,也不肯把机缘错过。那知母亲已眉开眼笑,拿出一卷毫洋,命人备办酒菜,于是大家痛饮。
俗语有话: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这一次凯旋回家欢宴,试问有几个青年曾有此种际会?须知满清入主中原二百余年,中华民族有志之士,不断对鞑虏反抗,失败而牺牲于敌人刀下的,无从计数。可知所有反抗满清的志士,那一个不是梦想有这么的日子到来!不想竟落在不才小子的身上,居然也占得一份,来代表殉难的志士们一申积年冤气,解放数百年来中华民族共同负着的枷锁,真个是青年人扬眉吐气足以自豪的一回事。同席戚友对此情景,也皆大欢喜,齐声赞扬,满堂欢笑。此一次宴会,虽非凯旋策动于宫廷,也可视作黄龙痛饮,当下已刺激起自己的狂妄酒性,向各人相对大喝,斛觥不辞,母亲也不加阻止,任由我这平素不羁的举动,纵情放肆,你一杯来,我一杯去,直喝到众人皆醉,我也酡然不能再支才罢。自此逐日与戚友往还,连袂游湖,或聚欢酒肆,默念此时并无责任,乐得偷闲,藉补以往吃苦吞辛于万一,自由自在以待时机,希望在革命阵线上,继续另一次大显身手,以酬素志。倘他日自己手上有饷械齐备受过训练的貔貅,济以吾人革命战略,纵横天下,收拾中原,还我河山,直是意中不难的事,敢信这不是自我陶醉的幻想,似毫无经验轻视兵机的赵括一类人物啦。
东江革命基础,经一班学生和外洋华桥,及各属有志人士的积年苦干,始能成为巨大潜藏的势力,一经有人提挈,即为缺堤洪水,汹涌争流。司令长陈炯明适乘此时机,把握起来,凭藉数万元资金,登高一呼,无须一枪粒弹,前后不及一周,即将东江全局握在手上。推□原因:第一,是早已由地方人士布置完妥。第二,则武昌亦经起义,影响人心。第三,仍赖华侨林激真出资数万元,始能举事。以故水到渠成,无须费力,快速成功,到了此时,为饮水思源的报答,林激真便做了第一任惠州督办,握军民两政全权。人们无不称赞林氏为有眼光的投资,阳翟大贾的生意经,也没有这么快速,恁般实现,即满清的捐纳买官,也要叩头递手板若干年月,才能得到实缺。那有十天半月,即得享受荣华官位,岂不是他的金钱有眼睛的吗?请人们放眼一看,无数华侨倾家荡产,到头来总是两手空空,怎及林氏一箭中的,马上成功,设使眼光不够,胆量不足,不敢冒险投资,又怎能得到这不亏血本名利双收的大喜呀?真是令人们羡慕不止的一回事。闲话少提,且说吾国长江上下,正在战云激荡,全国鼎沸,如火如荼。北望中原,父老拭目以俟义师的解放,我们也急急筹划大军出发,向广州会师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