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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鉴(连载七)
作者:梁镜球    来源:    日期:2015-10-15 22:04:56

 

第三十三段

革命第一步,推倒满皇朝。

 

记到这里,正是革命大爆发的时期,本应接连直说下去,方是书归正传,可是,活在这一个时代的青年,内里心情是怎样的?对于国情、社会,又是怎样的?虽不能以几句简短的话说到一清二楚,但也不可不将此中大略概括说出来,以为他日的考证。不然的话,人们完全不明白前因后果,乃凭势利的眼光,视吾人为私自争权夺利的行动,是成是败,对世道无足轻重,甚至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腐话以相加,尤其凭藉革命的名义,一旦图到权益,遂志得意满,目空一切,惟我独尊,自大自鸣,乱加诽谤,又怎可不先说出大概,以免清浊不分,黑白莫辨,任令违背了吾人的本意呢?

首先要声明的,吾人所以必须不顾一切,起而革命的原因,并非青年人性情爱好动乱,更不是对满洲民族故意视为异类,只因满清皇族自认为贵胄,以汉人为贱种,心存偏见,立意歧视,迫到汉族人士不得已也视满洲为非我族类。倘这样仍不标明民族主义以作对抗,又何异甘为奴隶?也简直说不上具有革命性能的民族。吾人今日以民族主义为号召,不过革命信条之一乃是对满清皇族而言,不是对满洲的民众而发,彼此俱属圆颅方趾,哪有不平等的分别?哪有贵贱的不同?不但如此,即世界上不同肤色的任何人种,能以平等待我人,则亦一例以和好的友谊相对,倘以不平等的奴隶待我人,虽同为汉族也必受到猛烈的反抗,所以今日声明凌乱天下的罪恶,俱是满清皇族应负的责任。

满清皇朝已自恃以异族入主中夏,完全用愚民政策,以维护他的专制政权,闭关自守,与外不通,造成全国人民囿处于一个圈子里,生息在无识无知的社会上面,积成习惯风尚,争去做他们脚底下的奴隶。更恐禀赋知识的人士反抗,于是给以虚名,威迫利诱,使之自相标榜,互相控制,辗转于咬文嚼字圈中,成为不切实际的废物,绝不知道世界进化的需要。倘人民在有意无意间说一句稍含反对的话,即指为大逆不道,有杀身灭族之祸。曾有考官出过一句“维民所止”的题目,时是“雍正”当朝,竟指为雍字去了头,即是维字,正字去了头,即是止字,存心杀却雍正皇帝的头,因此而大兴文字狱,诛连杀戮,不可计数。又有咏黑色牡丹诗两句为“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即认为有意指满洲如异种,夺去明朝朱姓的天下,将咏诗者斩首。其他暴戾残虐,不胜枚举,这不过在二百余年中略举出一二而已。又明分满汉界限,不准通婚,以征服者的主人自居,专制天下,奴役万方,遂致社会人民完全屈处在愚昧无知的萎靡苟活当中,几百年来不知天日何在?

迨至西方的帝国主义挟着殖民政策相继东来,人民已被满清政府压迫禁锢到知识完全落后,遂无能力抵抗,着着失败,成了外人有求必应的僵局,锦绣河山,任由宰割,清廷又一本宁赠友邦,不予家奴的主见,公然慷他人之慨,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在所不计。具有世界眼光知识的人士,虽积着满肚子冤抑之气,亦无从发泄。试问在这封建奴隶资本社会里头,如果能长时处在郁闷弥天之下苟活下去,岂不是毫无知觉的下等民族么?吾人所观面的,全是鬼魅豺狼,所接触往还的,更是丧良忌□,似此要寻觅合心同志的人们去干革命工作,是何等艰难的事?所以历来许多热血前进的革命志士,每得到“出师未捷身先丧”的一句诗,正是因全社会的人情生活气概给满清专制政策瘫痪了的缘故,以致几百年来不能自拔。

我人眼中日常所见,是毫无生气的社会,全是死寂的人情,百无一是,厌恶万分,完全等于手足被缚,任由不良政府勾结着外来帝国主义无形的恶势力,重重去敲脂吸髓,挣扎无从,似此有志青年们又怎能长期忍受,是以吾人认定要翻身以求自立生存在这二十世纪之上,必要重新彻底改革。最大目标便是消灭满清皇朝的专制政权,为革命的第一步,而负起这第一步阶段的责任,完全在现代有志青年的肩膀上面,吾辈生当这一时代的青年,又岂能推却呢?成败利钝,在所不计,认识已能清楚,只有鼓勇前进,不怕牺牲,吹响冲锋号音,奋起大无畏精神,前面的仆倒了,后面的便浴血继进,这是时代需要青年人必须贡献出来的行动。要知吾人荒弃学业以负时代不可少的革命行为,乃是不空误时间的问题,如果等待到有可以成功的把握,然后前进,恐怕永远也是失败的,若能不顾牺牲,鼓勇直前,虽每次俱遭到失败,但必有一次得到成功,这是吾人今日参加革命以推倒满清皇朝的信心。

 

 

第三十四段

坚信心,青年决死志;

全情义,留下绝命书!

 

吾人参加革命,在一般自认聪明的人们看来,对于现时外表很是安定的局面,以毫无权势能力的青年学子,盲目去干有牺牲无利益,前途渺渺茫茫不可知的革命行动,何异向大海里捞取月亮,又怎能得到在手?岂不是傻人吗?自己家里有安乐饭可吃,自己学业又有时间可以增修,乃不在这处着力以图谋出身,反踏入刀山血海里寻求死路,岂不是愚不可及的妄人,社会上的大傻瓜么?吾人也明白,革命不是一次可以成功的,在这一个时期,若能以行动唤起被满清瘫痪了几百年来昏昏沉沉不知醒觉的人心起来,不断继续干去,此仆彼兴,自必有达到目的之一日。

吾人绝对没有升官发财的观念,也没有一些自求私利的思想,即老僧刻苦修化,还是存心希望有一天成佛。吾人此时起来革命,不是为自己或一部分人的幸福,也不是单独为汉族同胞谋一时的幸福,乃是为全世界人类建造永远公共同享的乐园,简单说来,即是今日青年人应该负起时代一部分进化的责任,反转来说,也就是当前时代,不容许有推卸责任的青年。如果人人自认精乖,无异甘心接受满清皇朝永远的统治,即是甘心永远为他人的奴隶,中华民族也永远不得翻身。所以活在今日的青年,必要不辞那傻瓜的讥笑名词,入去地狱里再跃身跳将出来,明知是冒着无穷的艰难险阻,也要立定主意,奋起雄心以负推倒满清的革命先锋任务,这是不为时代所牺牲,也不至牺牲了时代,认识清楚,按照革命学说,为民前锋,擎起正义革命的大旗,插在世界大同社会门口,囗夷所有荆棘障碍,铺出坦途大道的前端,招手呼唤后面有志青年,踏着我们今天的足迹前进,后浪推前浪一般,不断向前涌进,此停彼起,必能推倒满清专制皇朝的统治,完成革命第一步,这便是吾人今日不敢自认精乖的意志。追踪时代,义无反顾,定下决心,不效精乖以退后,退后必然无立足,坚握信条,宁做傻瓜以向前,向前始得有安身。

上段已简单说明今日青年的内心志同,虽属诸理论,但对于事实必要先行由理论发挥出来,才能使人明白底蕴,认到真确,所以不嫌烦屑,唠叨一番,以作辩正。现在且挥转笔锋,以述革命行动的事实。

当这革命急迫要爆发时期,莲塘街机关里的男女同志不时追问枪械有无运到?其实我心里比他们更急,只以已有专责同志经手,吾人自无须在这里着急,到那时当必有妥善方法分配,用这一番由自己估量出来的话向各人安慰。正当自己烦闷担心不止之际,在深夜里有同学林典煌偕同一个学生林卓云到机关里来,因林典煌已经剪去辫子,故白天很不便入来,免启外间生疑,这原是他的精细处。当下两人齐道:“时机是急了,但大部分枪械还未运到。竞存很注意你这里,叫我们两人特来通知,此后由我们两个或是一个先将此处各人应用的武器负责送来,他当面应允再给你一支曲尺,也叫我们临时不要忘却,必要送妥,足见他在事务烦杂当中仍牢记在心,注意你的干事能力。”听两人说过,心中大为兴奋,乃答道:“明知竞存近日事多,去过几次也见他不到,已有两位来说,心中安慰极啦!”这里早准备很多酒,因请女同志拿出来,邀大家坐下同饮。当下我坐下一面喝酒,一面笑说:“我们这次在深夜里一齐举杯大喝,但不知喝了这次之后,有没有机缘再来同喝哩?”林卓云很快答说:“革命尚未爆发,怎么说出这不吉利的话?”林典煌接口说:“啊!我知梁同志并不忌讳的,我们有这么热血同志,敢决不久的将来,大家直抵黄龙痛饮啊!”各人听了,不禁兴奋起来!此时我已有些酒意,乃说道:“这次革命,我早立下决死书了,不要见笑,请问两位女同志便知。”女同志们齐道:“是呀,梁同志已写下一封书,交我们代为收存,并嘱托一番,如果他为这次革命而牺牲了生命,无论胜利或失败,即代为交出发表,倘仍得生存的话,则不宜发表出来,以便继续干革命工作。”说着,便将那封决死书取出放在桌上,林典煌与林卓云一见,立即站起,在惊奇中极感兴奋,一面伸手先后和我出力一握,齐声道:“我们回去也要学你写出决死书留下,以明心志。”于是两人才把这决死书阅看,一面喝酒,一面谈论,看得眉飞色舞,不断赞叹!

兹顺笔述明:因本人在此次革命战斗未曾牺牲性命,是以不将决死书原文写在此处,身为专制政权下的奴隶,博浪之□,已无功效,所以附有绝诗几首,亦不愿公开,自存谦抑,即使写出来,亦不外抱满腔热血,具决死信念,以解除几百年来的奴隶枷锁而挽救中华民族生存,勉励后来的青年志士,踏着吾人血迹前进,□列强瓜分之祸可免等言而已,信面写系竞存、立人两同志收启,竞存乃陈炯明,立人乃姚雨平,与吾人平时暗中往来的别号,合并注明。

当下林典煌、林卓云看完了决死书后,谈论到战斗兴致感慨万分,互祝努力前途一番,然后告别回去。当他们回去后,各同志亦经休息,这时独个觉得兴奋无比,见樽中余酒犹存,乃全倒出来,独个自酌,时已深夜,醉亦无碍,喝了一回,默念前途,不觉自我陶醉,兴奋愉快之下,于有意无意之中喃出:“人生自古谁无死,奋起雄心济万方!”

 

 

第三十五段

辛亥三月二十九,

革命义旗起广州!

 

我们举义的日期还是一人一说,即肩上负起重要责任的同志也不能肯定地说哪一天。到了三月二十九那日,我因关切这一着,天一放亮,即起来梳洗,急忙去司后街陈寓打探,只见大门虚掩,一踏入去,大厅上有几十个壮汉,摩拳擦掌,操着海丰口音,互相谈论。可惜听不明白,不知他们是说什么?也没有人向我询问,又没有一个熟识的在内,分明是无主宰的群众,未免心里大奇,随即退出。

默念并未听说过是今天起事,何以有那么多人集中一处,又这么早便到去,究竟是为什么?不怕失事的吗?当下心里疑惑万分,一面行一面想,其中必有缘故,自念无论怎么,总要随时预备突然而起的变化,才不致误及大局,对这情形,急忙跑回莲塘街,将机关里的小孩带出来,在半路上雇一乘轿,送回河南亲戚家中,这一事办妥,心里如放下一块大石,轻松无比。返回时顺路去嘉属会馆,访姚雨平不见,只得折回自己机关去等候。

当返到莲塘街,尚未到达机关时,遥见日前至约的老友欧阳俊,昂起脑袋向门牌张望,不禁大喜,唤一声“哲城”(欧阳俊别字)!彼闻声相视,即携手欢笑一同入机关里面,当即逐个介绍机关里的男女同志相见,并将组织这处机关的用意和那应担负的一切任务坦白告知,以便他明白内情,从要点处助力,后来又说出早上在司后街机关见到许多壮汉的情形,不知是不是今天举事抑或别有他故,欧阳俊道:“已是如此,必有原因,务须出去打听一个确实消息,事先预备,以免临时忙促,贻误要机,致落他人之后,这处我已来了,所有事务自必和诸同志照顾妥当,不必你再劳心。”他说话的时候,全神注意,以手拍胸,一股兴奋热烈的心情,表现于词色间,令人感佩。当下听了,在不知不觉间伸手和他一握,于是放心外出,在路上寻思,到何处打听好呢?不如先到藏有大帮炸弹的“始平书院”访问马醒南,观看有无分发炸弹与人,便能明白。刚行到仙湖街口,遇见两个熟面不知名的同志,彼此只对着含笑点头,毫无一些紧张状态,仍如寻常一样,此时心里自想,经已到来,也仍踏进始平书院,内里并无动静,亦见不到马醒南,完全得不到要领,一时心情也就松懈了下来(此处所存大帮炸弹乃由甘家巷女同志装好运来备用,马醒南便是负责管理人之一)。于是又缓步踱去五仙门外的嘉属会馆,心想见到姚雨平什么也明白了。当将入门的时候,正遇雨平的亲信助手郭典三匆忙着出来,和我打个招呼,并不停步,一面行一面说道:“各人全出去了,不必入去,有事请在后再谈。”郭说完,即大踏步行去,此时没及奈何,听他说了,也无意入去,仍然站立一阵,自己思量,想来必不是今天起事,如果是即日起事的话,断不至各处机关俱看不到一些迹象,而安静与往常无异的。这时觉得自己肚子很饿,忙入去一间茶楼,不意同学罗觉庵也在这里喝茶,从远处向我招手,那时不禁大喜,忙走去和他共坐,急问道:“怎么你不在警察学堂上课,能有时间出来喝茶?”觉庵低声答:“你不知今日的事吗?竞存要我派几个同乡的警察在归德门照应,如同志运械入城,在那里站岗的警察必能帮助,如果你们不论是哪个同志,见是警察,请以客家话问答,更方便的顺利通过。”我答道:“我的任务不在归德门,至于客家话,我在三多祝时早已学懂了。但今天早上,我到竞存处,见有百十壮汉在内,不知何故?是不是起事?”觉庵道:“那百多个劳力工人乃林剑虹同志所召集的一部,至于用途,我也不知。”我道:“想来并非今天起义了。”乃忙着吃了一些东西,即行告别自回,在路上一面行一面想,以心问心,所见所知,实在是一个谜,测探不出。又念及刚才与郭典三相遇,他的神色紧张,急忙出去,这情形倒令我放心不下,他是因何缘故露出这紧急慌忙的情状?当然他全不知我所负担的是什么任务,故以寻常同志相待,各有各的责任,这是他能保守秘密的好处,又怎能怪他?可是,此时应再往何处去打探?在路上踯躅行了一回,时已下午,猛然间醒起,怎么不去小东营机关观看?那里是发号施令的总机构,当能得到确实消息,于是急忙向小东营行去。

 

 

第三十六段

雄心奋斗,志士各举杯;

热血沸腾,青年争赴义!

 

因为一时间醒起黄兴同志在小东营,乃是主要机关,当下怀着满腔疑虑心情,不自觉两条腿飞快向着小东营行去,一踏入朝议第,已有同志挂起白巾号带,握着手枪,站在门内旁边守卫,向里一望,见许多同志身上也挂有白巾,互相对饮;又有一个染有鲜血的躺下,另有人为他救伤(那受伤的同志乃因当时新式枪械,各人多不知用法,必要将枪弹取出纳入,试演一番,不料学习间竟一时失手,误伤了一个同志)。当下见这情形,不禁惊奇万状,分明是此时此刻便要出发进攻的,正心无主宰,惊惶错愕的时候,不料有人在背后向我肩上一拍,操着客家话问道:“你们怎样啊?”这时因十分心忙,神志未定,回头一看,方知是罗则军(即罗仲霍烈士)。他是我的老拍手,曾在博罗地面打败清兵一次,此时遇见了他,何等之喜,正欲向他发问,黄兴同志已高叫“小哥子”向我招手,这时只得弃了罗则军急步向黄兴走去。当下他一只手握着短枪,一只手擎着水盅,待我到了面前,连忙将水盅放下,□起一双凸起的大眼,很威武的急切问道:“你们预备的有么?”我急口应声道:“老早备妥,专候举事!”黄扬起握抢的手一挥道:“好,好,快快回去干你们的,我们马上起义!”我应了一声,转身便出,不敢停留,也不与罗仲霍再谈。行不几步,有一个胸挂白巾全不熟识的同志,手上擎着一大杯酒,拦着强要我饮,彼此正在相让间,另一群蹲在旁边将枪弹取出纳入,以熟悉手法的,中间又有一个站起身,冲起一股很浓的酒气,刺进人们鼻里,他不吭一声地伸出一只手,握着我的辨子,那时酒盅已送到唇边,强迫灌下,不由你不饮,只得垂手站立,仰起脖子,任由他们摆布,张开大口,连续一口气直喝下去,酒味的浓淡也完全不知道,直喝到盅里没留下一滴,停了一息,才能把口涎咽了几下,长长的呻过一口气对着他们发出“噎也”一长欢声响!两眼睁起,彼此对着相视而笑,大家都是笑,完全没有出过一声,然后众人笑口相对,恭身一鞠,我便转身踏出,发足急行。一路上心里突突的跳得很厉害,行经司后街陈寓,仍是半掩大门,抢步入去,哪知静悄悄不见一人,早上所见许多壮汉已没有一个,原来是一间无人的空房子,心里又惊又奇,不知他们已经出队去攻打何处了?转过横边大厅,见有很多焚过了的纸灰,留在痰盂里。

对这变了情形的场面,心里不免有所感触,拔出手枪,四处张望,再登楼上,并无异状,随将晒楼门推开,见瓦坑上面有橡皮号筒一具,即市上脚踏车所用的响号,是此次革命定为领队的号具,乃伸手取来,藏了下楼,默念他们或者完全出战去了,但不知是攻打何处,不然何以不见一人?莲塘街的机关此时又或者已有人到去等候,我是不能迟回的,不禁心里一急,连忙收起手枪,快步对门踏出,由总督衙前经过时,见得一如寻常,毫无动静,箭道门口的清兵照常戒备。我忙着一道烟向莲塘街行去,怀着急迫的心情,入去自己机关里。

 

 

第三十七段

临到战争边沿,风声险恶;

女同志不退出,誓共死生。

 

当我急忙入去时,见各同志俱站立天井中,围着庄汉翘女同志谈话,她本是在大石街一号主办一所机关,与我们相隔不远的,已知道举事的确实消息,特来此处邀何胡雨女同志,先行一齐退出城外。

因当时女界,以广东一省论,除操客家话的女子完全没有缠足习尚外,其余类多是小脚的。满清末年,所有较为开通、具新知识的缠足女子,无不自行解放,但仍然不良于走动,比较天然脚踝不同。汉翘与来这机关里的女同志胡佩原来是同堂妯娌,未免更加关切,万一有意外,恐受家庭中的责备,因此顺道通知,亦是她顾虑周全的细微处,而且她知道各机关的枪械尚末分配完备,目前为紧急的环境所迫成冒险举事,胜利的希望极微,失败的情势甚大,珠泪盈眶的将她所知的情形说了出来。

原来庄女同志以将近不惑的年龄,在封建社会风气闭塞的家庭禁锢中,公然能倾家荡产以行革命,携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弟弟庄六,进出于各处主要机关往来联络,力助一切,以故所有情形知道极悉,明知女界不能执戈杀敌,为减轻损失计,因此邀同她们先行退出。不料何胡雨女同志,以未曾奉到公开撤退的宣布,不愿在事前私自退出,汉翘只得含泪告辞,独自出城而去。吾人也立即坐下相谈,然后我将小东营所见到的各种情形向同志们说知,欧阳俊道:“举事是毫无疑问了,我们只有等候派来的同志一齐发动,切莫自作聪明,轻举妄为,致误大事。”两女同志齐声道:“怎么还没有人到这里来,难道他们不知道吗?”我接着道:“这很奇怪,周醒黄约定是有一队外省同志来的。万一等候他们不到,我当去小东营黄兴处,他那里的情形令人感到十分兴奋!”欧阳俊听了很是着急,站起来摆手道:“千万不可!倘周醒黄的人到来,不论在什么时候,亦是你的责任。若没有你在这里,有谁能去应付,岂非空废了此处机关?试问怎能对大局,怎能对自己,怎能对同志?”此时被他一句句的切实指责,未尝不认为合情合理,迫于无奈,惟有遏制着满胸腾沸的热情,暂且等候,再一着想,索性叫他们快些烧饭,吃饱肚子来预备。两个女同志笑着应声道:“是呀!如果我们男女同志战死了,也不致做饿鬼啊!”说着,即带两个由机关派来助理杂务的入厨去了。此时主意虽决定了,各同志的心里也是七上八落焦急万分的,有话亦无从可说。我的心弦更加忧喜交集,忧的是周醒黄所派的外省同志尚未来到;喜的是在小东营所见情形,足以发泄我们积年冤抑的郁气。因此这时行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时刻难过,不断跑出门外,站立张望,一时望去街头,一时望去街尾,观看周醒黄派来的人有没有在半途中,以便招呼入来,焦急的心情十分不好过,一会又在厅上打转,行来行去,记述的笔,实在不能形容得出来!

 

 

第三十八段

热心志士,雄风卷地出机关;

革命青年,喊杀连天轰督署。

 

我们在一秒一秒钟极端苦闷难过的时间,以等候同志们会合去参加革命战斗,苦苦的捱到正要会食时候,方欲就席坐下吃饭,陡然之间,猛听到枪炮声,轰天顶响起,密如串爆,间以隆然巨响,各人俱侧耳细听,惊愕异常,我急忙走登楼上,快手拔开晒楼门,出去瓦面爬到屋脊上望。

远听震天的杀声起自督衙里,和枪炮声相呼应,停了又起,起了又停,一阵一阵,接连不断。轰隆声响处,望见督衙的瓦片飞起半天,分明是我们的革命同志进攻,一时心雄气壮,情不自禁地在瓦面上大呼一声:“是啦!”立即飞快下楼,不料过于紧张,一时失足,骨碌碌直滚落楼下,忙即起立,膝盖虽有损伤也不知痛,身虽跌落地上,心神已驰去督衙了。这时我的心弦已经毫无主宰,如颠如狂,不知怎样才是,急忙一直走出大厅,对着各同志冲口说出一句:“我去啦!“余外一句也不会说,立即飞跑出门,一到街外,见行人飞奔,四处乱窜,慌张逃走,觅地藏身。我拔枪在手,走了一程,猛然间醒觉身上没有挂起号带,心中懊丧,不禁“唉”出一长声!悔恨自己毫无经验,太过疏忽,以致阻延时刻。无奈何转身走回,刚踏入门,同志欧阳俊竟误会我不去参加战斗,缠着要将手枪转交与他前往,看情形似乎要强硬抢夺。此时心中不知所以,也不会作答,一面闪避着,生怕他强来夺取,一面又摇头摆手示意,急取白色毛巾横挂腰间,又飞跑而出。

记到此处,先得声明一句:或者看到这一段的,以为所述并不是怎样猛烈攻进督衙的情形,只说个人当下参加革命过程怎样热烈,反将攻督衙诸烈士的行动不详细记述,未免有意专说自己而不说他人,请不要误会啊!这样记述的原因乃系切合曾经声明在先的“亲身经历”一句话,顺着自已所见述出来,以崇真确,虽同一队的战友生死尚难明悉,况一张嘴巴,又怎能同时说出几方面的话?所以必待事后聚集同时参加的分子,互相对述出来,方得真相所在。故此攻入督衙的详情,在这篇末端才能分别补述,而且这一役殉难的同志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其得回残生而能说出当时情形的,已经所余无几了,即此少数人中说出的,亦只他个人所经历而已,又怎能周知各方面的一切?在我所见,记出来的比别人仍多而且详哩。

此役从大体上看来,在筹备的时期,我虽不及参加,故不能详说以前的举动,更不敢以耳闻而臆断事实,但临起事的数天内,以个人所见,所有先锋同志无一个不是立志牺牲的,他们的革命斗志也和殉难诸烈士没有什么差别,只因武器不及分配,以致不能有机会出来参加战斗,并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见得强弱悬殊而临阵退缩,何以见得出来?因为曾经到过各处机关,看到所有参加工作的男女同志,俱表现出争蹈危险以为光荣的气概。这种赴义的雄心锐志,与烈士们的浩气凌天,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吾人自不应以有无参加战斗断定为勇为怯,更不能从是生是死分别为精为呆。即以不才个人而论,借此机缘得以追随诸先烈共这一场圣战,虽备尝艰险,而与无枪出战的同志相比,也不见得有甚特别强过他人之处,何况又是吃了败仗,更不足以言勇的,还敢在事后而自逞功劳吗?

 

 

第三十九段

持菜刀,长衫学生争赴义;

闻枪响,热血青年出战场。

 

话得接说上去:当下挂起白巾号带再出门外,见一挑水妇人肩负两个木桶,慌张乱窜,无处躲藏。她见我身挂白巾,又手握短枪,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惊慌到脸色青白,乃叫她不要害怕,指她入去机关里暂避,然后一直向前,望着督衙直跑。正奔走间,觉得后面有人追来,脚步声响极急,回头一望,原来是同志欧阳俊,仍是穿着长衫,他也挂起白巾,一只手握着一张菜刀,两眼瞪起铜铃一般,如中了疯魔跟在后面。当下看了,又惊骇又好笑,知道满腔热血的革命青年志切杀敌,是很难抑制得住的,彼此俱有同样的感慨。这时只得放慢脚步等候他到来,厮并肩膊地走,一面行一面劝告道:“已领枪械不及,自不应出战,似这样操菜刀出来,分明是告知清兵我们缺乏枪械,不独启敌人轻视的心,亦堕自己同志战斗之气,无异送羔羊入虎口,枉自牺牲性命,请快快回去!”一路行着劝告他,俱不肯回,足知他是决心赴义的青年,但这般有损无益的行动,志向虽属可嘉,不应如同玩耍,未免愚妄过甚,这又怎能容许他那么干的!于是索性停步不走,坚要他立即回去,免得阻碍我们与敌人战斗。他也站着来埋怨我阻止他,口里滔滔不断出言反驳,气愤愤几乎决裂起来。当时觉得战情急迫,不顾怎么,伸出手大力向他身上推,他还站着不愿去,满脸怒容,一言不发,乃再用手向他身上力推,才慢慢的移动两条腿,抱着满腔热烈的神情和愤懑不平的心绪,转身一步步回去。

这时听得枪声迫近,独个子奋力直向督衙跑去,仍恐欧阳俊死心不息,再在后面跟来,回头一望,全莲塘街已静寂到不见一个人影。此时心无挂念,雄气如虹,身未到督衙,而心神已经飞驰到去了!

 

 

第四十段

临阵地,活捉一清兵;

参战斗,欢欣迎勇士。

 

当时握着手枪奋勇直向督衙跑去,左转一个弯即抵箭道门前,见一大群同志,纷纷由辕门内汹涌出来,一个个如生龙活虎,执着手枪炸弹,对司后街来援的敌兵轰击,我乃一个箭步快速加入。一时间清兵已溃退,乱纷纷的人丛里,发现熟识的同志李雁南(黄花冈烈士之一),乃急向他问道:“我们完全得手了吗?”打闹里正当忙促,雁南并没有回答,只将手上的枪械举起示意,对着我双眼一瞪,向北指了几指,当即会唔他的示意,连忙一个转身弯向莲塘街。这时心花怒放,无限欢喜,雄纠纠鼓起虹一般的壮气,直冲霄汉,手握一柄小小的短枪,简直可以踏平一座观音山(即越秀山),昔人话气吞泰岱,遇到了这个环境,方信不是欺人的话。

督衙已为我军所攻破,自应向观音山进攻,一大帮同志转向莲塘街。此时我的阵地位置已变了在前,乃握枪直行,一群战友汹涌相随,走尽了督衙右面旁边,到达厚祥街口,瞥见一个全排门牙露出的清兵,横担着一支长枪,仓仓惶惶,由转角处冲出,和我撞个正着,我眼快,急趋前伸手握着他的枪杆,大力向后一撤,另一只手用枪指到他的额上,大喝一声:“不要动,动就杀死!”这獠牙兵眼光光像呆的一般,错愕间不知所措,绝不敢挣扎,连忙松手,弃了长枪,慌慌忙忙的立时把双膝跪下,仰起脑袋,裂开一排哨牙向着我,颤声急促发出外省口音连呼:“大人大老爷,饶命!饶命!”当即伸手解他身上的子弹带,那时混乱打闹里,不知他的长枪已给随后到来的那一个战友收去,于是当面对那清兵警告道:“我们革命是挽救同胞,不杀人的,你以后不可和我们交战!”那哨牙清兵颤声诺诺,望了一眼,然后叩头窜去,怎知此一着,竟酿出后来自己一场极端的危亡大惊险。

 

 

第四十一段

莲塘街猛烈交锋,观音山清兵败退。

 

越秀山俗称观音山,雄踞广州城北,居高临下,直向着莲塘街,督衙则在莲塘街旁边的末端,故两处成为上下凭依,互相呼应。革命志士攻破督衙后,故又分一部由莲塘街直向观音山。诸战友纷纷争先前进的时候,观音山清兵已出动大队直冲而下,势如洪潮下泻,汹涌跑出,分成两条雁翅一般的阵形,由街边两旁一面放枪一面直向我们冲来,很为勇敢,脚步全未停止过,一直向前,看来是个顽强的劲敌。

我们革命战士一时哗然大呼,分踞两旁街边和清兵交战,两方的枪声,俱激烈发射,我们的战友一面放枪一面高呼,震动异常,清兵只发枪射击,并未呼喊。遥见高举指挥刀带队的几个军官,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同乡友人何培昌,此人是虎门陆军速成学堂毕业的,督带着那部队和我们力战。

我已闪到街的左边民房门口,急忙伸枪向敌发射,不料扳机之下,竟不能应手而响,不禁大惊,正当死生肉搏拼命之际,竟遇枪械的机件失灵,岂不是自己革命的前程完了吗?当下这一急,非同小可,不知不觉两眼溅出了热泪,在绝望之际,猛忆刚才和李雁南相遇的时候,曾换过一筒枪弹入去,在百忙中或者未送子弹入枪管,即指着哨牙兵额上时,手上的枪也没有枪弹的,乃急将机括一拉,果然子弹“”一声进入枪管,试向前发射,枪弹应手飞出,这时懊丧的心情又恢复到喜出望外,气雄万丈。一瞬间全排枪弹放完了,急换上一个有弹的弹筒,连手将机括一拉,不再遗忘,伸枪向前又射,偷着空儿,又将射完了的空弹筒装入子弹预备,不断放枪,也不断补装子弹预备,因我在惠州时已学习得单手能装枪弹的技能。

记到这里,如果为人们所知,必笑我们这次的革命战争如同儿戏,无异小孩子与巨无霸的大力士搏斗,试问凭什么以战腾大敌?分明合了螳臂挡车一句比喻的成语,连枪管里有无子弹也忘却,恁般幼稚,也敢以生命甘心去尝试,真个笑掉了人们的齿牙,尤其是一辈子自认聪明善于为自己打算,和那有军事高深专门学识明白兵机的人们,决不肯那么做,也不至那么做,更不敢这么做,怎可以不顾自己宝贵的生命,像玩耍一般去冒那毫无把握只有牺牲的危险?至于希望拖翎戴顶奴隶性成的官僚汉奸们,更不值得我们提及了。

要知青年人生当这个时代,如果个个都是为着自己前途打算,不甘做一个人们不肯做的大傻瓜,恐怕再到二十一世纪或者永远的时期,也不见再有大傻瓜们去推倒满清的专制皇朝,而那一辈子自称识时务的俊杰,还是脑袋后拖着一条不似人不像鬼的尾巴,争着去做异族的奴隶,仍然自鸣得意不知羞耻哩!可见精乖的人们太多,大傻瓜的人们太少,是时代的不祥啊!目下还是与清兵交战时候,闲话少提,书为正传。

 

 

第四十二段

花县江烈士,当街殉难;

同队先锋员,入室救伤。

 

当下枪弹横飞,弹子如雨点般打到街上屋角的墙砖砂碎纷飞。眼见得清兵军官何培昌当场中弹倒下,指挥刀跌落街边,几个清兵急忙扶他逃去,战友们俱看到了,纷纷说道:“看啊!敌兵已经动摇,开始慢慢地退却了。”是时我踞在街的左边民房门外,借凹入处以掩护身体(广州民居不论何处的大小房屋,俱是一式,俗称面门口)。向前射击之后,有机可乘,敌枪稍疏的时候,便把握时机,又跃进一间,由一屋过一屋闪身前进,向前面一看,见有机会,又跃进一间,伸枪向敌兵放射,一路上又安全又便利,任清兵枪弹怎样密发,一些也奈何不到,不知不觉间已跃到了自己的机关六十四号门口:并不入去,站立墙角,望着前面射击一回,且整理自己的枪弹。

这时觉得那支手枪热到炙手,连退出的弹筒也是热的,一共放过几枪,有没有射中敌人?自己也不知,自问是初临战阵以向敌人战斗的一个学生小子,只有心雄气壮以击敌,哪能知道其他?如要知道,怕要老天才晓得哩!

时间已经入夜,到了自己机关门口,且不再前进,距住墙角瞧看。有些战友在街右边的,见我一路上那般顺利,他们也纷纷急行跑过这一边来。有一个在街中心突然蹲下,当下以为他是减小目标作战,不料他的手枪抛到我的站脚下面,立被在背后的战友收去,他的身体则对折倒下,头颅压着两腿,向正观音山,动也未曾见有动过。

这时才悟他是阵亡,是有生以来最初次见到,原来阵亡是这么样的,至于哪处着了致命的弹,全不能知,因为时间已经入夜,看不到有血迹(后查这当街阵亡的战友是花县籍烈士江继复)。此时天色全黑,前面全看不见敌兵,枪声亦稍为停息,不过间中放一两声而已。有一个安徽籍同志王振国,腿下着了弹伤,另有一战友扶着他的手臂,一步步蹒跚而行,我乃帮同扶他入去机关里施救,顺对其他战友说:“这里乃是我们设立的革命机关。”谁知各人听了都跟随而入,正当吩咐女同志们为王振国救伤时,厅中已站满了几十人。摆列在桌上的菜饭,原是没有吃过的,虽然冷了,有几位战友老不客气,站立台边,端起饭碗便吃。又有一高长大汉拇指打断了,鲜血淋漓,也站立台边,看着各人狼吞虎咽,那大汉一面用身上挂着的毛巾号带去抹拭手上的血迹,一面又破口大骂:“是后面战友发枪所伤的”。查问起来,知他是随徐维扬由花县来的,因问道:“徐维扬在哪里你知么?”那伤手战友答:“出督衙后不知他的去向,生死也不明啦!”当即唤女同志为他包扎伤口。我们查看王振国的伤处,乃在腿部下节的后面射入,是手枪弹的伤口,不是清兵长枪子弹从前面射入,显见又是自己同志所误伤。其实吾辈革命同志类多年青学子,在满清专制压迫政权愚弄之下,受其制造奴隶的过程,威迫诱惑,使之一味去干那全不切实用的虚浮事务,以致青年学子不知其他的一切,惟禀赋知识不下于人,认识正确,终能奋发而起以参加革命,许多是刚放下笔杆便投入战场,平时杀鸡也没有试过的。今面对敌人,义愤填膺,心中秉着一股浩然果决的勇气,一往直前,热血腾沸,即使手上拿的是竹鞭子,也认为可以将敌人完全扫灭净尽。心雄气壮,已吞下了山岳,一切不计,遑顾死生?虽泰山崩于前不致霎眼,烈雷爆于顶亦不惊心,思想纯净,意志专诚,用能争先恐后,鼓勇向前,有时误伤自己同志,自是免不了的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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