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读完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心头涌起的情绪复杂莫名。笔者原本是抱着伸张正义的心态来读的,希望桐原亮司和西本雪穗这两朵恶之花早日落入法网,但是当真相大白之时,却又情不自禁地对这两个夜间迷失的孩子抱着深深的同情、悲悯和怜惜。
一、桐原亮司:在白夜里走路的孩子
1、性格发展的轨迹
“门后站着一个男孩,十岁左右,穿着长袖运动衫、牛仔裤,身材细瘦。
笹垣心头一震,并不是因为没有听到男孩下楼的声音,而是在眼神交会的一刹那,为男孩眼里蕴含的阴沉黑暗所冲击。”
这是男主桐原亮司的第一次出场,就给老刑警笹垣留下难忘印象:阴沉黑暗。
“桐原亮司(Kirihara Ryouji)今天仍面无表情。阴郁深沉的眼眸没有浮现任何感情波纹。他那双有如义眼般的眼睛看向走在前方的母亲脚边。”
这是父亲葬礼上的桐原亮司:眼神空洞迷茫。
桐原亮司绝不是一个阳光男孩,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松浦勇对他的评价是“有点特别”“阴沉”“从小就阴森森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让人完全摸不透”。
“过了几分钟,楼梯间的门开了,出现的是雄一的同班男生。雄一知道他姓什么,但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姓桐原,叫什么就不记得了。
其实不止雄一,他似乎和同学不相往来。无论做什么,他都不起眼,上课时也极少发言,午休和下课时间总是一个人看书。阴沉的家伙——这是雄一对他的印象。
桐原走到雄一和菊池面前站定,一一凝视他们。他的眼神透露出以前从未显现的锐利光芒,雄一陡然一惊。”
这是初三时的桐原亮司给雄一的印象,除了阴沉,还有孤僻,还有“锐利锋芒”,暗示了这是一个具有攻击性的危险人物。事实上,这距离桐原第二次犯罪相隔不过数日。这株芽正在一天天成长茁壮。
“桐原是他的同班同学,然而升上二年级快两个月了,他们却几乎没有交谈过。友彦不算怕生,已经和大多数同学混熟了。桐原身上却有一种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的气质。”
“桐原眼里射出冷酷的目光,友彦顿时畏缩了。”
这是高二时友彦眼里的桐原亮司,阴沉孤僻,初三时眼神里“透露出”的“锐利锋芒”已经变成“眼里射出冷酷的目光”。《白夜行》是翻译作品,笔者认为译者刘姿君用词方面深得其妙。这时的桐原亮司已经开始从事拉皮条生意。
“桐原脸上的表情几乎没变,然而,从他的动作可以明显看出他越听越生气。他不时弯曲手指发出声音,或用拳头捶打榻榻米。听到今天的事时,他终于变了脸色。”
“‘真弄成那样,’”桐原再度瞪向友彦,用力捶着双膝,‘我背后的人就不会不管了。’
‘你背后?’
‘你以为光靠我一人就能做那种生意?’
‘黑道?’
‘随你怎么想。’桐原把头向左右弯了弯,弄得关节噼啪作响,下一瞬间,友彦的衣领已被他抓住了。‘反正,如果你爱惜自己,最好不要多嘴。这个世界,比警察还要恐怖的人多得是。’他凶狠的语气让友彦不敢回嘴。”
这是友彦坦陈自己不听警告所惹上的麻烦时桐原亮司的反应:凶狠暴戾,言谈举止、行为方式与黑道殊无二致。与奈美江的交锋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你说什么?’他狠狠地瞪着她,‘再说一次看看。’”
“亮喝着啤酒,没有回答。但是,把啤酒罐放在桌上的一刹那,他站了起来,以野兽般的敏捷扑向她。”
桐原亮司向奈美江展示男性器官的情节让我们根本无法再把他看做一个孩子,虽然他现年不过十六岁。“有本事就让他射啊!”桐原亮司为何如此笃定?读了后文我们才会明白,其实并不是因为他性能力超凡,而是因为他有不射精的性功能障碍。那么,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孩子何以如此?这恐怕与他童年时在二楼被迫听到母亲弥生子与自家雇员松浦勇偷情有关,更与他在通风管窥伺到的父亲的罪恶一幕密不可分。
此时的桐原亮司已经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正在积极筹备“卖我能卖的东西”,并用一块手表吸纳了第一个职员西口奈美江,通过帮园村友彦摆脱和花冈夕子猝死案的牵连将友彦招致旗下。这两个人可以说都是桐原亮司的死忠粉。西口奈美江至死可能还在感激桐原亮司,殊不知正是桐原亮司出卖了她。亮司与奈美江之间的关系有着“给予并索取”的味道。友彦出于报恩而对亮司死心塌地,亮司和友彦之间是典型的“给予并索取”。
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三到高二,书中渐次呈现了桐原亮司性格发展的若干层面。高中毕业后,桐原亮司正式步入社会,做盗版游戏,伪造银行卡,窃听,除袭击女孩子之外,实施的基本上都是高科技犯罪。毋庸置疑,阴沉诡异是桐原亮司性格的底色,故而书中一次次写到他坐在书桌前或电脑前的背影。栗原典子对桐原亮司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她认识的秋吉永远在房间里面对电脑”。
2、一幅剪纸,一个平凡的愿望
“‘MUGEN’一九八五年的营业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六点画上句号。大扫除后,友彦、桐原和弘惠举杯稍事庆祝。弘惠问起明年的抱负,友彦回答:‘做出不输给家庭游戏机的游戏程序。’
桐原则回答:‘在白天走路。’
弘惠笑桐原,说他的回答和小学生一样。‘桐原,你的生活这么不规律吗?’
‘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里走路。’”
桐原亮司的新年愿望表明了他内心的真诚渴望,他其实也想钻出“黑暗的通风管”,活在明亮的日光下。
“……桐原喝了口喜力,看看友彦又看看弘惠,‘对了,你们不结婚吗?’
……桐原拿起剪刀,让刀刃开合了两三次,发出清脆利落的刷刷声。他左手拿纸,用剪刀裁剪起来,细腻流畅地移动纸张。友彦直盯着他的手,左右手的配合堪称绝妙。
未几,桐原剪完,把纸递给弘惠。她看着剪好的纸张,眼睛睁得浑圆。‘哇!真厉害!’
纸张已经变成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手牵手的图案。男孩戴着帽子,女孩头上系着大大的蝴蝶结,非常精致。
‘真了不起,’友彦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项本领。’
‘就当是预祝你们结婚!’”
桐原亮司希望友彦与弘惠能够结婚,并用自己最拿手的剪纸作品作为结婚礼物提前送给弘惠。“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手牵手”行走在阳光下,这恐怕是桐原亮司内心最真切的向往。但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他和雪穗今生今世却无法实现。于是,我们看到,受到松浦勇的胁迫在做“超级马里奥”这个很危险的盗版游戏时,一向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桐原亮司坚决拒绝了友彦相助,让弘惠也完全置身事外,避免案发时牵连到这一对情侣,展示了他人性当中难得的没有泯灭的善。
3、耐人寻味的三次别离
对父亲,桐原亮司无疑是痛恨的。当铺老板尸身“有五处刺伤。胸部两处,肩部三处。致命伤应该是在左胸下方的刺伤,在胸骨往左几厘米的地方。凶器应该是穿过肋骨的间隙,直达心脏”“大概一分钟之内就死了”。隐含的叙述是桐原亮司在怒不可遏之下激情杀人,第一刀已经毙命,后四刀都是在余怒未息的情况下补刺的。否则,凶案现场不可能“没有打斗的迹象”。他在十九年后回到出生的地方再次经过凶杀案现场时,以旁观者的口吻向栗原典子说起那次命案:
“‘有一天,有个家伙发现了一具尸体,是男人的尸体。’‘被杀的……他接着说。
一听到这句话,典子觉得心口一阵闷痛。‘是你认识的人吗?’
‘算是,’他回答,‘一个守财奴,每个人都讨厌他,我也一样,那时大概每个人都觉得他死了活该……”
“讨厌”“死了活该”,这是桐原亮司对父亲的评价。那么,桐原亮司对那个红杏出墙、只“希望自己永远都是女人”“从来没有为儿子做过一次早餐”“从未尽过母亲应尽的责任”的弥生子又抱着怎样的感情呢?
“高中毕业典礼那天早上,亮司照常准备出门。难得在早上醒来的弥生子,在被窝里目送他。
平时总是默默离家的他,那天却在门口回头,对弥生子说:‘那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睡得昏昏沉沉的她回答。
这成为他们母子最后一次对话。好几个小时后,弥生子才发现梳妆台上的便条,纸上只写着‘我不会回来了’。一如他的留言,他再未露面。”
“回头”是不舍吗?“那我走了”是最后的告别吗?十九年后,母子再度重逢:
“穿着旧T恤的女人……那双蛇一般的眼睛转向秋吉,女人出现了意外的反应,原本为了浇水而微微前倾的身体挺了起来。她看着秋吉说:‘小亮?’
但秋吉看也不看那女人一眼,好像没注意到有人对他说话。他的速度并没有改变,笔直地前进,典子只好跟上。很快,两人从女人面前经过。典子发现女人一直看着秋吉。
‘认错人了啊。’他们走过之后,典子听到背后传来这么一句,是那女人在自言自语。秋吉对这句话也全无反应。”
在这里,我们看到桐原亮司根本无意于与母亲相认。当初的一次“回头”、一句告别、一张纸条已彻底斩断母子之间这最亲的血脉,无情而又决绝。
友彦是桐原亮司的忠实追随者,盗版“马里奥”事发,桐原亮司再度犯下命案,让友彦离开店里:
“凌晨三点多,门开了。呆呆看着深夜电影的友彦听到声响转过头去,桐原一脸阴沉地站着。再往他身上一看,友彦吃了一惊。他牛仔裤上全是污泥,运动夹克的袖子也破了,围巾拿在手上。
‘到底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桐原没有回答,对于友彦在这里也没说什么。他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蹲在地上,垂着头。
‘桐原……
‘回去。’桐原低着头,闭着眼睛说。
‘啊?’
‘我叫你回去。’
‘可是——’
‘回去!’桐原似乎没有说第三个字的意思。
友彦无可奈何,准备离去。桐原的姿势完全没有改变。
‘那我走了。’最后友彦说,但桐原仍无反应。友彦死了心,走向门口,正要开门,却听到一声‘园村’。
‘怎么?’
桐原没有立刻说话,他仍直直盯着地面。正当友彦准备再度开口时,他说:‘路上小心。’”
这段文字凝练,富有张力,画面感强。友彦对桐原是发自内心的关切,精明如桐原应该能够感受到这一点。“那我走了”“路上小心”,这不正是桐原亮司十九年前和母亲最后一次分别的对话吗?所不同的是换了说话的对象。对于友彦来说,他以为这只是平常的告别;对于桐原亮司来说,他深知自己的人生将从此走向一个新的白夜。十九年前,是永远地离开家;十九年后,是永远地离开自己苦心经营连除夕都要照常开业的店铺。此前,虽然无法以真面目示人,但起码还能使用真姓名;此后,桐原亮司变成了秋吉雄一,“一个像幽灵一样的人”。
桐原亮司在利用银行卡缺陷捞一票时,曾经对友彦说:“像今天这件事要是重复做上多次也很危险。就算过得了监控摄像头那一关,也不知道会在哪里露出马脚。”一语成谶。筱冢雪穗经营的“R&Y”大阪一店盛大开业,“在大阪开店对他们两人有特殊意义”,桐原亮司又怎能错过呢?化装成圣诞老人就站在店门口发送卡片,桐原亮司可谓瞒天过海,胆大心细。本来已经瞒过警察的耳目,万万没想到一幅剪纸作品让自己露出马脚。
“在店面发卡片的圣诞老人正搭乘上行的扶梯,他看来也带着一身愉快的疲惫。”
“警察们一齐上前追赶。这里是二楼,桐原正跑向业已停止的扶梯,笹垣相信他已无法脱身。但桐原并没有跑上扶梯,而是在那之前停下脚步,毫不迟疑地翻身跳往一楼。”
“毫不迟疑”,说明是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桐原亮司用生命完成了对雪穗的最后守护。笔者猜想,当桐原亮司纵身一跃并拔出剪刀扎向自己胸口的时刻,心底一定在向雪穗做最后的告别:“雪穗,对不起,我走了,不能再在漆黑的深夜里守护你,你要独自面对,好好活着!”但愿他临死之前仍带着那身“愉快的疲惫”!
二、唐泽雪穗: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
1、从来就不曾是一个孩子
如果说阴沉、孤僻、精明、凶狠、暴戾、诡异是桐原亮司的性格标签,那么唐泽雪穗的性格标签就是漂亮、高雅、早慧、虚伪、有心机、坚强。桐原亮司在十九年后再次经过后来成为卖淫场所的凶杀案现场时,曾经对栗原典子说“我难以置信,那时的一万元很值钱,不过我还是不能想象怎么会有女人去做那种买卖”“那时候算是很单纯吧,再怎么说也才上小学”,结合前文的分析,桐原亮司的性格是渐次发展的,一步步由单纯走向复杂。相对来说,雪穗的性格是静止的,无论西本雪穗、唐泽雪穗、高宫雪穗、筱冢雪穗,都是同一个雪穗,漂亮、高雅、早慧、虚伪、有心机、坚强一以贯之。老刑警笹垣初次见到才读小学五年级的雪穗时,便以“妹妹”相称,而在平时,“他一般会叫小妹妹,但觉得对她不适用”。十岁的雪穗就在专心致志地阅读《飘》,亮司读《飘》比雪穗要晚一年。雪穗八九岁时就有意让唐泽礼子收养自己,“从那时候开始学茶道”,学习插花,让唐泽礼子“教她怎么穿和服”,学唐泽礼子说话,以培养自己的高雅举止。这样的有心机,哪里是一个孩子呀?可以说,雪穗从来就没有过童年,一出场就俨然是一个小大人。桐原亮司外表和内心是同样阴暗;雪穗外表甜美,内心邪恶。桐原亮司在唐泽礼子的看护仪器上动手脚之后“心情极差,疲惫不堪”,雪穗居然能对抚育自己成人的养母动手,从这一点来说,雪穗比桐原亮司更阴险可怖。
2、一只时刻戒备的野猫
桐原亮司的阴暗一望便知,而雪穗却几乎骗过了所有人,连老刑警笹垣都自认自己是被雪穗“骗得团团转的蠢人中的一个”。当然,书中还是有明眼人的,这个人就是筱冢一成。筱冢一成独具只眼,他能够发现平时毫不起眼的川岛江利子身上“隐藏的美丽”,同样也一眼看穿雪穗高雅外表下隐藏的邪恶。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到唐泽雪穗,真是一张五官端正细致的面孔——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然而,当时,他对她猫咪般的双眼还产生了另一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他发现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感觉,才让他认为她不是一般的名门闺秀。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微妙得难以言喻的刺。但那并不是社交舞社社长无视她的存在,只顾和朋友讲话而自尊受伤的样子。那双眼睛里栖息的光并不属于那种类型。
那是更危险的光——这才是一成的感觉,可以说是隐含了卑劣下流的光。他认为真正的名门闺秀,眼神里不应栖息着那样的光。”
明明钥匙就带在身上,钥匙圈上的小铃铛还在叮当作响,雪穗却还要去找不动产管理员来为自己开门,放任母亲自杀,结合雪穗童年时的悲惨遭遇,我们还能理解雪穗的选择。一个容许恶魔性侵自己十岁的女儿,这样的母亲不配称之为母亲。藤村都子散播雪穗不光彩的家庭背景、筱冢美佳不肯接纳继母,她们先后遭遇袭击或强暴总算事出有因,可能很多读者难以明白雪穗为什么会对一直影子一样追随自己、像绿叶一样陪衬自己的川岛江利子出此狠招呢?笔者认为,这可绝不像私家侦探今枝直巳所猜测的那样,筱冢一成是雪穗最爱的人。袭击藤村都子、强暴筱冢美佳是为了“轻易夺走对方的灵魂”,使对方“驯顺无比”,而袭击江利子根本不在此类。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这就要考察筱冢一成和高宫诚的家世背景:“出身位列日本五大制药公司之一的筱冢家族,是筱冢药品董事的长子,现任社长是他伯父。换句话说,他是地道的豪门公子。”“家住成城,在那一带有很多土地,听说还有好几栋公寓大楼。爸爸好像已经死了,不过光靠房租就可以过得很舒服。”应该说,这两个出身豪门、家资巨富、名校就读、又帅又有气质的高富帅是很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结婚对象。筱冢一成对川岛江利子是伯乐发现千里马,一见倾心,高宫诚原本确定追求的对象也是川岛江利子:
“同时,另一位女社员退社,也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影响。事实上,诚也注意到另一位新社员。当时他视雪穗为高不可攀的对象,曾考虑过追求那位女孩。那个名叫川岛江利子的社员,虽然不像雪穗般美丽出众,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似乎和她在一起便能安心。然而,川岛江利子不久便突然退出社交舞社,与她非常亲近的雪穗也说不清她退社的真正原因。
如果江利子没有退社,诚对她展开追求,会有什么结果呢?他想,即使遭到拒绝,事后也不会转而追求雪穗。这样情况便完全不同。”
显而易见,川岛江利子已经成为了雪穗的竞争对手,又怎能不欲除之而后快呢?在筱冢一成只顾和江利子讲话而无视雪穗存在的那一刻,雪穗恐怕就顿起歹心,因而眼神带刺,“隐含了卑劣下流的光”吧?当江利子以新的发型新的服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恐怕最不乐意看到她的改变的不是仓桥香苗,而是唐泽雪穗,也难怪她当时“便睁大了眼睛,表情顿时冻结,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声音难得有点走调”。难道雪穗事先没有发现江利子“隐藏的美丽”吗?恰恰相反,对服饰和配色都有绝佳品位的雪穗应该先于筱冢一成发现江利子的美,那个根本不适合江利子的“圣子头”据江利子本人说就“是雪穗建议的,说这样很适合我”。因此,我们可以断定,雪穗老早就发现江利子的美,认为她可能成为自己婚姻上潜在的竞争对手,于是故意让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江利子“顶着不适合的圣子头,穿得像个保险业务员”,而她一旦发现江利子已经成为真正的竞争对手,则毫不迟疑地加害堪称闺蜜的江利子。歹毒若此!
筱冢一成关于雪穗还有一个非常精辟的比喻——野猫。
“她虽然有一种出身和教养都宛如千金大小姐的气质,只是偶尔显露出来的表情和动作,该怎么说呢……
“只是有时候觉得她在优雅之外,总有一种随时全身戒备、严密防范的感觉。”
“我小时候养过好几只,全是捡来的,不是那种有血统证明的猫。我自认为是以同样的方式来饲养,但猫对人的态度,却因为它们被捡回来的时期不同而有很大区别。如果捡回来的是小猫,从懂事起就待在家里,在人的庇护下生活,对人不会太有戒心,天真无邪,喜欢撒娇。但是,如果大一点才捡回来,猫虽然也会跟你亲近,却不会百分之百解除戒心。看得出来,它们好像对自己说:既然有人喂我,那就暂时跟他一起住,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比喻可谓一针见血,戳穿了雪穗的本质。难怪笹垣由衷赞叹:“说实在的,筱冢先生看得这么透彻,让我颇为惊讶。你这么年轻却有这种眼光,真了不起。”
受筱冢一成的影响,筱冢美佳也“感到这女人释放出来的气韵中含有一种异质的光”。雪穗无意中的一句“不过就是男人嘛”让高二时的数学家教老师中道正晴大跌眼镜,“这是一种赌注嘛”“让诚第一次对雪穗产生反感”。可见,无论再怎么伪装,总会被高明的人识破,而偶尔说出的话也会暴露一个人真实的内心与教养。
3、真情流露的瞬间
“雪穗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善于伪装,惯于伪装。但是一个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说假话,难免会有真情流露的瞬间。雪穗在美佳遭遇强暴之后,施展了她惯用的怀柔伎俩:
“‘好孩子,不要怕,你很快就会重新站起来,我会保护你的。’雪穗用双手捧住美佳的脸颊,然后像是在玩味肌肤的触感一般移动手掌,‘我也有跟你同样的经历,不,我更凄惨。’
美佳差点惊呼失声,雪穗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唇。
‘那时,我比现在的你更小,真的还是小孩子。但是,恶魔不会因为你是小孩子就放过你。而且,恶魔还不止一个。’
‘不会吧……美佳喃喃地说,却没有发出声音。
‘现在的你,就是那时的我。’雪穗压在美佳身上,双手抱住美佳的头,‘真可怜。’”
这一段文字中,雪穗回顾不堪回首的伤痛,可以说句句是真。现在美佳遭到恶魔的欺凌,有雪穗假惺惺来保护。但是在当年只有十岁的小雪穗遭遇恶魔的欺凌时,谁来给予安慰呢?雪穗“双手抱住美佳的头”其实是隔空拥抱童年的自己。
在雪穗和滨本夏美做好“R&Y”大阪第一家店的开业准备正要驱车回酒店之时:
“‘你要有自信,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知道吗?’雪穗摇摇夏美的肩膀。
‘是。’回答后,夏美看着雪穗,‘可是,其实我很害怕。我觉得很不安,不知能不能做得像社长一样。社长从来都不觉得害怕吗?’
雪穗那双大眼睛笔直地望过来。‘喏,夏美,一天当中,有太阳升起的时候,也有下沉的时候。人生也一样,有白天和黑夜,只是不会像真正的太阳那样,有定时的日出和日落。看个人,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在太阳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里。人害怕的,就是本来一直存在的太阳落下不再升起,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现在的夏美就是这样。’
夏美听不懂老板在说什么,只好点头。
‘我呢,’雪穗继续说,‘从来就没有生活在太阳底下过。’
‘怎么会!’夏美笑了,‘社长总是如日中天呢。’
雪穗摇头。她的眼神是那么真挚,夏美的笑容也不由得消失了。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你明白吧?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笹垣随同筱冢一成造访筱冢康晴宅邸,聪慧如雪穗其实已经嗅到了危险将至,这几段话无一句不是发自肺腑,与其说是在激励夏美,毋宁说雪穗在自我激励,是她自己的心灵独白。而桐原亮司就是代替了太阳照亮雪穗漆黑深夜的光亮啊!
4、令人伤痛的结局
“感觉到有人,笹垣抬起头来。雪穗就站在身边,如雪般白皙的脸庞正俯向桐原。
‘这个人……是谁?’笹垣看着她的眼睛。
雪穗像人偶般面无表情。她答道:‘我不知道。雇用临时工都由店长全权负责。’
……
笹垣脚步蹒跚地走出警察们的圈子。只见雪穗正沿扶梯上楼,她的背影犹如白色的影子。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亮司——代替太阳照亮漆黑的深夜的那束光,就这样在雪穗面前消逝,永远地消逝!当雪穗俯向桐原的时候,是想看那人最后一眼,想要永远记住他的面容吗?雪穗想要发出绝望的嘶吼,想要放声大哭,但是却只能“面无表情”人偶一般。雪穗没有忘记此时的处境,她的回答无懈可击,但是她的表情却出卖了内心正经历着的情感风暴和巨大伤痛。失去照亮黑夜的光芒,雪穗从此变成白色的影子,表面上,雪穗一次都没有回头,但是她的心灵却止不住颤抖、频频回顾。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
笔者释卷却不能释怀:接下来会怎样?雪穗最终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了吗?想必是的。虽然笹垣几乎掌握了她犯下的所有的恶——除了最新的对继女筱冢美佳所犯罪行之外,但是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雪穗与桐原间有所关联,桐原用生命完成了对雪穗最后的守护。她还会继续作恶吗?想必不会,因为失去“虾虎鱼”的配合,“枪虾”已经无法作恶。她和筱冢康晴的婚姻还能维持吗?其实,这一切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康晴从来就不是她真心爱过的人,高宫诚不是,筱冢一成也不是,他们不过是她实现自我人生跨越的桥梁,而过河拆桥是她惯用的手法。但有两点是肯定的:一、雪穗将在孤独中终老,“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这无疑是对一个人的心灵能够实施的最大的刑罚;二、雪穗散发着光辉的美会迅速凋零,因为照亮她内心的光芒已不复存在。
三、R&Y:桐原亮司(Kirihara Ryouji)和唐泽雪穗(Karasawa Yukiho)
十九年来,桐原亮司与西本雪穗犹如虾虎鱼和枪虾一样互利共生,由于共同守护一个黑暗的秘密,这两个人结成了坚不可摧的秘密联盟。这也印证了那句老话:“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种互利共生的关系比亲情更牢固,比爱情更恒久,比友情更真挚。雪穗用“全是黑色、蓝色等冷色系的布缝的小杂物袋”,上面绣着字母“RK”,虽然雪穗向江利子解释说是养母礼子(Rekio)名字的缩写,其实是桐原亮司的名字缩写,这个小杂物袋就是两人最早的情感信物。雪穗由于幼年的凄惨遭遇而导致终身不孕,桐原亮司也有不射精的性功能障碍,但是他们两人却有一个孩子。雪穗经营的精品服饰店店名“R&Y”,其实是两人名字的缩写,就是他们的情感结晶,是两朵“作恶的花”“结出来的果实”。
笹垣认为“在大阪开店对他们两人有特殊意义”,这“特殊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我们首先来考察一下桐原亮司和唐泽雪穗的人生价值观。桐原亮司在十九年后再次经过后来成为卖淫场所的凶杀案现场时,曾经对栗原典子说:“我难以置信,那时的一万元很值钱,不过我还是不能想象怎么会有女人去做那种买卖”“我没有很震惊,只是学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那么,对于桐原亮司来说,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恐怕是金钱吧!从小在罪恶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一开始就树立了金钱万能的价值观,在这种价值观的主导下,才会为了钱不择手段。雪穗的成长经历比桐原亮司更凄惨,一个还在读小学的小女孩却要饱受恶魔的摧残,细心的读者肯定会留意,桐原洋介提着一百万元和四份什锦水果布丁,就气昂昂地走进了“吉田公寓”,与西本文代公然商谈那笔丑恶的交易。桐原洋介在“吉田公寓”“待了大约一个小时”,提到第四次中东战争。“他说,这下日本的经济又要不稳了。不单这样,石油相关产品也会涨价,最后可能会买不到。以后的世界,就比谁更有钱有势。”这一番论调恐怕他在“数度买春”之前也向幼小的西本雪穗说过吧?残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自己家贫穷,别人就可以用钱来买自己的身体。这种背景下长大的西本雪穗,又怎能不渴望成为一个“有钱有势”的人,从而永远摆脱被欺凌被侮辱的命运呢?
基于共同的价值观,桐原亮司和唐泽雪穗才会通力合作,拼命攫取金钱。大阪,是他们出生的地方,在大阪开店就是他们两个人所谓的梦想、抱负,是命运“再度回到起跑点,重新出发”的地方,所以桐原亮司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出现在开业庆典的现场。
桐原亮司和唐泽雪穗无疑是令人同情的,但是却不能宽恕。一个人,无论曾经遭遇了什么样的不幸,都不能成为其作恶的理由。即便生活在漆黑的深夜,内心仍然要有光亮。毋庸置疑,桐原亮司和唐泽雪穗都痛恨像桐原洋介那样的人间恶魔,但是他们两个后来却都成为了那个自己曾经最痛恨的人。对于藤村都子、川岛江利子和筱冢美佳来说,他们两个不是恶魔是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中国古圣先贤留下的哲言无论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都同样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