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监生是《儒林外史》中最为著名的吝啬鬼的典型。其实,书中的吝啬鬼远不止他一人。只吃别家酒席“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的乃兄严贡生,西湖诗会“把剩下来的骨头骨脑和些果子”“剩下的米”都要“押家人挑着”全部打包回去的胡三公子,“啬细非常,一文如命”的毛二胡子、陈正公等人,哪一个不悭吝非常?所不同的是,严贡生和毛二胡子是既吝且坏,坏更甚于吝,严贡生是连亲兄弟和紧邻都不放过的人,毛二胡子则专坑同伙;胡三公子是既吝且愚,愚更甚于吝,险些被大骗子洪憨仙骗去万贯家财;陈正公是既吝且贪,因贪变盲,不是有凤四老爹这个“讨债的英雄”帮忙讨债,只能干吃哑巴亏。而我们这个严监生呢,是既吝啬且胆小,胆小更甚于吝啬,因为胆小常常遭人欺负,最常欺负他的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和亲舅爷,心中的悲酸自是哑巴梦见妈——有苦说不出啊!
书中第五回严贡生摊上官司拍拍屁股走人,自己拉了臭屎却让乃弟给擦屁股。“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会严二老官。”奶奶的,真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严贡生不在家,他那五个混小子不是在家吗?冤有头债有主,怎么不找儿子却找已经“分家”另过“在两个宅里住”的弟弟?摆明了是害怕严贡生那五个“就像生狼一般”的恶子,专门欺负老实巴交的严监生。“严致和见差人来说了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又是酒又是饭又是钱,搁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让我们“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都“不放心,恐费了油”的严监生出这个冤枉钱,真真的拿刀子剜肉,而且剜的是心头肉!
但是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了结。严监生不止是胆小,还没主意,大事小情都要“忙着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偏生遇到这两位舅爷,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不单单两位舅爷不省油,两位舅奶奶也老费油了。最终采纳了两位舅爷的“釜底抽薪”之法,“连在衙门使费共用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这十几两银子谁出?还得自个。别小瞧了这十几两,当时周进在薛家集坐馆“每年馆金十二两银子”,那可是一个穷塾师一年的收入啊。饶是这样,哥子也并不领情,第六回严贡生拜祭亡弟,王氏兄弟作陪,“酒席将阑,又谈到前日这一场官事”时,“严贡生道:‘这是亡弟不济。若是我在家,和汤父母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奴才,腿也砍折了!……’”,听听,严监生这钱花得冤不冤,十几两银子换来的只是哥子两个字“不济”。
严监生虽然吝啬,但是礼数不差。请两位舅爷办完了事,还不忘“过了几日,整治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唉,自己亲哥欺负自己也就罢了,连老天也跟自己过不去。与两位舅爷吃酒行状元令,平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酒自然也不会畅快地喝,借着这次请客,本可以畅怀吃上几杯。“两位舅爷,一个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几十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鼓尽,跌跌撞撞,扶了回去。”自家的酒,自家却眼巴巴不得吃。两位舅爷喝得跌跌撞撞,白便宜了外人。
哥子的官司让严监生破费了一头,赵新娘扶正与原配王氏的治丧更是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客观地说,扶正赵新娘其实是明智之举,否则再娶一头亲再认两个混账的舅爷可怎生得了。本来嘛,扶正自己的妾做填房碍着谁了,性格强悍的可以跟谁都不用商量。但是我们严监生胆小呀,首先得过二位舅爷的关。但是“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严监生自然明白症结所在,是钱不到位呀。“‘……岳父岳母的坟,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与二位老舅做个遗念。’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这一番承许与打点(连两位舅奶奶都没落下)之后,风向就完全转了,仿佛原来“恍恍忽忽,疑惑不清”“不依”的是严监生,单单说话感觉没有分量,王仁还要“拍着桌子道”。不仅仅是同意这么做,而且是催着明日就施行,要“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监生和赵新娘成两口子了,你们置自己的亲妹妹于何地呢?不死也得死了呀!无怪乎严监生和赵新娘(此刻应该称呼新二奶奶了,虽然实实在在也是新娘)拜堂成亲之后,“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严监生正在陪客就断了气。还有,“谁人再敢放屁”这话想来也好笑,你们哥俩不放屁,关不着别人肚胀,别人干吗要放屁?两位舅爷的关就这样顺利过了,接着假王德、王仁名义实则自己出血摆了十几席,又总算顺利过了族人这一关。这个主意也是两位舅爷拿的。每行一步都是一个坎,哥哥欺负完了,换两位大舅哥欺负。你说这严监生日子过得这个憋屈!
两位舅爷只认钱不认亲,两位舅奶奶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管家都在厅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肯定是刚才 “满地打滚”时滚掉的),也拾起来藏在怀里。”这分明是连抢带偷啊,现在合着伙拼命抓挠,等回到家这两个妯娌再撕掳着平分吧,没准会因为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这都是些什么人呀!原配妻子的衣服、金珠、首饰被掳精空,新奶奶的赤金冠子不见,严监生和赵氏在忙乱过后定会发觉,只是碍于亲戚情面不好讨回,只能吃个哑巴亏。得,又被两位舅奶奶欺负了一回。
严监生虽然吝啬,但是细读原文,那只是对自己。“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在给妻子治丧时大把大把地花钱可是毫不含糊。严监生生病时自己“舍不得银子吃人参”,但在妻子生病时却是舍得的。“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重将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可见人参、附子是吃了的,只是不见效而已。“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人家现在是夫妻了),奶妈带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几杯酒,严监生吊下泪来,指着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与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允许妻子有私房钱,而且不管妻子怎么用,在那个时代,严监生也算得上一个好丈夫了。尤其难得的,是他对亡妻的情分。在接到妻子私房利钱时睹物思人,吊下泪来,可见他并未完全忘怀妻子。等到无意中发现亡妻生前藏匿的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聚积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那个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悭吝成性的他并不是因为发了意外一注财(三百两加五百两等于八百两)而狂喜,他揣测妻子藏钱的用意,哀痛不已,“而今他往那里去了”更是发自肺腑的心灵呼唤,思念亡妻,忧思成疾,从此落下了病根。一个男人情深若此,世上有几?
严监生抱病料理家务,“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勤俭持家,耗尽了心力。笔者不知道他在“天气和暖,又强勉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是何等的形容? “立秋以后病又重了,睡在床上”“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 内心又是何等的悲戚?托孤之时所说的一番言词尤其悲酸,“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的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当然,孤不是白托的,吝啬的严监生并没有忘记用四封银两打点两位舅爷。此外,这一番话也道出了严监生一生的悲酸。如果是受了外人的欺负,尚且可以回来找自家兄弟报仇,例如《水浒传》里孔亮挨了武松的胖揍,他哥哥孔明就“引了二三十个庄客”来为他出气;穆春挨了薛永的肥打,此事皆因宋江而起,他哥哥穆弘率领着一票人撒丫子就追上来了。严监生是“终日受大房里的气”,自己的亲哥整天欺负自己,你说这个冤朝谁诉去?可能有人会说,找族长啊。但是书中写得明白,“族长严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乡约,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唉!摊上这么一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整个坏透了的哥哥,再加上“糊涂人”的嫂子,“就像生狼一般,一总也不听教训”的侄子,窝囊废的族长,爱财的两位舅爷两位舅奶奶,严监生命运的悲酸已然注定。
综上所述,严监生虽然吝啬,但是并不害人;胆小怯懦,谨小慎微;克勤克俭,疼子爱妻。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积攒下“十多万银子”,至死也没想到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