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前做过许多糊涂事，但他的善良却是有目共睹的。

“百善孝为先”，爷爷生病了，而且是具有传染性的肝癌，躺在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都是父亲背前背后、倒屎倒尿、喂饭喂汤。每到清明、农历七月半、冬至，父亲都会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印好纸钱，打好钱纸，封好包，请人写好封面，备好鸡、肉、鱼和米酒，带着我和我弟弟，在我们家附近的池塘边或祖坟前祭拜。父亲用火柴或火机点燃纸钱封包，等封包燃起了熊熊火苗，就倒上米酒呈“一”字浇在地上；接着端起祭品，左腿跪下去，右腿再跪下去，弯身下去，头低下。我和弟弟跟在他身后一起下跪、立起，重复三次。每次祭祀，父亲神情都是庄重、严肃、虔诚，确实做到了“事死者，如事生”。不光对先人如此，对长辈都是十分孝敬。逢年过节都会给些零用钱给我老舅、外婆用，老舅、外婆都说父亲有良心。

我小时候很顽皮，有一次在断砖堆上搬断砖找蚯蚓，不知怎么给一条蜈蚣叮了一口，又疼又肿，就哭着去找父亲。父亲打来一盆清水，抓来几只大蜘蛛，放在我伤口上。蜘蛛贪婪地吸着血。吸饱后，父亲又把它们放在清水中，让它们浮在水面上吐出那些毒血。我问父亲为什么这样做。父亲说：“这些蜘蛛帮你把毒血吸出来了，我们也要让它们把毒血吐出来，放它们生，我们做人要知恩图报。”

我家曾有两只猫，一公一母。母猫很乖巧、温顺，很讨人喜欢。我们吃饭时它会“喵喵”地向人讨要食物；冬天会挨着人的腿坐着，拱起背让人给它挠痒痒；还会“咕噜咕噜”地给自己解闷。而那只公猫却不一样了，十分机警，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赶快躲到一旁，用一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你。除了与那只母猫在一起外，任何人都别想接近它。公猫夜里会独自到附近的菜地里去抓老鼠，这引起了邻居们的狗的注意。有一次，一条狗去菜地里追它。它“呼呼”直响，张开爪来迎战。正在僵持不下时，被父亲发现了，赶来把狗赶开。后来，有一次公猫到菜地里抓老鼠，被三条狗围住，终因寡不敌众给咬死了。父亲说我们家这只公猫死得好苦，他真想买点老鼠药毒死那几条狗，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去做。

父亲同情弱者不仅表现在对小动物上，也表现在对不幸者上。我们村子里有一户人家，男人早死了，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改嫁。到了这两个孩子长到十六、七岁，就送他们回来了，牵回一头耕牛。两兄弟想做点生意，又没本钱，就把耕牛卖了，可是后来生意没做好，本钱都亏了，耕地没有牛，两人只好用锄头来挖。没有了耕牛，本来就困难重重，亲叔叔不管他们，又受到另一家堂兄的排挤，急得神经病复发，不知怎么和那两位堂兄打起架来。两位堂兄把他捆起来吊起来打，打得棍子都断了。老二在一旁哭着苦苦哀求：“不要再打了耶！再打下去会没命的！”

后来，半夜里那两位堂兄就把那位老大捆在村礼堂的一堆木料上，身上盖着一点破棉絮，那时正是寒冬腊月。第二天早上，全村人都知道这个消息，大家议论纷纷。父亲和村上一位在外工作回家过年的叔叔一起到礼堂里去帮那位老大解绳子。那位大堂兄责问我父亲：“你们解开他负不负得起责任？”

父亲说：“有什么负不起责任？你们这样做是在犯法！”

那位叔叔说：“我跟他爸爸以前是战友，他爸爸死得早，小孩已经够可怜的了。你们是一大家，不帮他们也罢，你们这样对待他，不是雪上加霜吗？算了吧，不要这样子。”

父亲和那位叔叔帮那位老大解开绳子，父亲又把从家里装来的一碗饭菜从我手里接过来端给他吃。我们看见他一边吃一边流着泪。再后来，那位老大不知流浪到哪里了，我离开家乡后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再后来回到家乡，那位老大还活在人世。原来村委会的干部将他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好了后就送他回来。他见到我妈，还念叨父亲生前对他的好。而那位老二跟着村里人出去打工，认识了我们那个地方的一位女孩子，成了那家人家的上门女婿。听妈妈讲，父亲那时很想顾到这两兄弟，但因为他们的两位堂兄弟跟父亲是怨家对头，只好作罢。

1994年小姑父遭受意外去世，那个时候小姑还很年轻，还有两个表弟和一个表妹，小姑闹着要改嫁。父亲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说：“碰到你的鬼！你有没有想过娘去世得早，我们小时候四个兄弟姐妹是多么多么的可怜！你改嫁了，这两个外甥和一个外甥女怎么办，怎么办？他们如今已经没爹了，够可怜了，你做娘的不带到他们，他们还怎么活？！”

就这样，在父亲的坚决反对下，小姑没有改嫁，吃苦受累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三个孩子都长大成人成家，并有自己的事业，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2002年除夕我在家，正当失恋，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傍晚，我独自一人到空旷的田野上行走、散心。我后来在日记中写下此时的心情：“走在这空旷的田野上，环顾着四处的村庄，倾听着暮鸟归巢的欢叫，我的心中充满惆怅，一如这收割后的田野，空空荡荡、悄无声响。”田野上有一口口水井，它们张开着黑洞洞的口诱惑着我。我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扎着。当我想到这宽广的田野，这冬天如此沉寂的田野，这收割后的田野，到了明年的春天，又是生机勃勃的一片，又将生长，又将迎来一个金黄的秋天，我的心里重又燃起了希望。我写道：“静默静默，在静默中孕育着新的希望。”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父亲把我叫到楼上，在一盏昏黄的电灯下与我促膝长谈。他说：“你现在三十二岁了，过一年不是大一岁，而是老一岁了。我们这些人什么都经历过了，眼睛一闭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而你的日子还很长，要好好珍惜，差不多就算了，不要那么挑剔……”

父亲的一番发自肺腑之言让我感到莫大的安慰，我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父亲对我的关爱了。几天之后，我重新踏上去南方的火车，向着不可知的未来和远方勇敢坚定地走去。

父亲善良的事还有很多很多。父亲的善良让我深深懂得：只有以善良为本，才能无愧于心。

谨以此文纪念我长眠于地下的父亲！

2012年5月2日写于广东惠州

作者：刘军华

刘军华，笔名白帆，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惠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惠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作品见《农村青年》《扬子晚报》《客家文学》《奔流》《鸭绿江》《三角洲》《神州文学》《文学欣赏》《文学世界》《文絮》等报刊，出版诗集《白色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