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是带着铜镲到云儿家的。

因为路程远，母亲要去看望重病的外公不得不起早。母亲说，到云儿姐姐家呆两天，啊，要听话。

我赖着不走，双手反扣着薄薄的门板，一双含泪的眼睛望着家里那口油漆剥落的木箱，不出声。

想要铜镲？

我点点头。

母亲拿出铜镲，在手中摩挲。这是一对仅供欣赏的铜镲，比戏台上的镲要小得多，但做工精细，全部用黄铜铸成，中间鼓起的眼心里穿绑着红绸，两片相击，嚓嚓作响，声音煞是悦耳。

据母亲说，这是她的小小的嫁妆。

母亲把我放到云儿家时，天还没彻底放亮。云儿妈妈（我喊大妈）赶紧起来烧饭，让我和云儿并排坐在床头。云儿爹和我父亲一同去当了兵，两家的女主人故此像姐妹一样要好。云儿比我幸福，家里多了爷爷和奶奶。

你这两天要在我们家吃饭？

云儿披上小花袄，一脸的兴奋。

我抽搐了一下鼻子，鼻子酸酸的。

知道不，你应该喊我云儿姐姐。云儿来拉我的手，就碰到了那小小的铜镲。

咦！真好玩，给我看看好不好？

我双手赶紧往被窝里缩。云儿看我恐慌的样子，就笑了。

还是男人呢？真小气。云儿还想往下说，大妈已经喊我们下床吃饭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云儿已在教室门口等我了。她上四年级，比我高一届，个儿却比我稍矮一点。她的眼睛特大，特纯净，黑白分明，像一汪清泉。只是头发有些黄，扎着两条小辫儿，翘翘的，模样挺俊俏。

我跟着她回家，总感觉像她牵在手里的小羊。

中午吃的是莲藕闷米饭。因为我的到来，大妈特地去街上买回半斤猪油。那年头有棉籽油吃已经是很难得了。

我和云儿端着小瓷碗，靠在墙角边吃边晒太阳。云儿时不时的将猪油渣儿拣到我碗里。

你是男人，应该多吃点肉。

我也确实有点狼狈，云儿还没吃到一半，我已经跑进灶房盛了第二碗。

香不？

香。

在我要进去盛第三碗的时候，云儿将她刚盛到的饭拨进我的碗里。

你怎么不吃了？

我吃饱了。云儿呵呵地笑，脸儿有点红红的。

这顿饭真的太香了。直到现在我还能回味出那种满嘴飘香的感觉。

吃完饭，你给我打镲，我来唱戏好么？云儿眼睛亮亮的，太阳在头顶晃晃的，我陌生的感觉也飘得远远的。

我觉得我喜欢上了云儿。

我掏出铜镲，嚓嚓一嚓击打起来，云儿唱：

哎——

高山上   陡山崖

黄花映着白花开

黄花开的朵朵艳

白花开的满山白

花香阵阵引蜂来

蜜蜂正在把花采

老天爷降下猛雨来

将花淋得纷纷碎

蜜蜂淋到半山崖

蜜蜂为了采花死

梁山伯为的祝英台

...   ...

等我去放碗的时候，发觉锅里早已没有米饭了。

两天过去了，我的母亲还不见回来。大妈告诉我，我的外公恐怕不行了，妈妈近几天不可能回来。我悄悄地躲在屋外哭了起来，不知是为了外公，还是为了我自己。

等我哭够了，用袖头去揩眼泪的时候，一条花手绢塞到了我的手上。我扭头一看，是云儿。她脸上悲悲的，一只手不停地绞着衣角。

我不接，她便替我擦。一下、二下......

她越擦，我的眼泪越多。她黯黯地说——

知道不，我不想看你哭。

知道不，你是男人。

知道不，我妈妈和你妈妈在一起悄悄说过，我长大后就嫁给你当媳妇......

说到最后，她的眼泪比我掉的还多。

我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被亲戚接走的。亲戚说外公临死前要看我一眼，要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匆忙地收拾了一下就走。那晚下着雨，电闪雷鸣，在初冬的夜里很是悚人。亲戚背负着我，冒雨前进。可等赶到时，外公已闭上了眼睛。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吓得我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

我的小铜镲就是在那一晚上失去了一个，我一直想不清是在哪儿弄丢的，反正母亲也没过问，我就把仅有的一个偷偷藏了起来。

一晃，我们就在外公的遗宅里住了十年。

一天，母亲突然问我，你的小铜镲呢？

我赶紧翻出箱底，找出了那只孤寂的、落了单的小铜镲，准备好相应的谎言来骗骗我的母亲。

没想到母亲也拿出了一只，跟我的小铜镲大小、颜色极是吻合，连中间鼓起的眼心里那穿绑着的红绸都一模一样。

这？

这本来就是一对，这一个是在云儿手里。

云儿呢？

死了。

当啷一声，我手中那个孤单了十年的小铜镲蓦地从我手中滑落下来，发出令人心碎的声响。

母亲说，云儿为了逃避同大梨王结婚，自杀了。临死，手中紧紧握住这个小铜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