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们离开水联村,那个神秘的报料人也没有露面。确实太神秘了,不是说报料人,而是说梁化水联村为纪念胡秀华先师圣诞,举行的一种仪式,展示胡法旺师公神功。怎么说呢,有点像《红高粱》里面,姜文领着一帮膀大腰圆的汉子打日本兵前敬酒神的场景,又有点像传说中的义和团神功。后来,在网上搜出一篇文章,是作家止庵和编剧史航,与读者分享交流新书《神拳考》时,在书园对谈“100年前义和团在想什么”。止庵说,当袁世凯听说义和团非常神刀枪不入后,决定亲自验证一下。就安排一队军人拿着枪,义和团很多人自觉报名站成一排。结果大家都知道了。这情景跟100年后农历二月初八,梁化水联村胡氏祠堂前发生的幕,何其相似。只不过,不是袁世凯来做试验,而是胡法旺的弟子胡师公在施法,众多热血青年来试验。这次的实验证明,胡师公的法术确实很灵光。那些年轻力壮的男子汉们,赤膊光着上半身,群情激昂,争先恐后地拿着锃亮大刀往自己肚子上砍、戳、割、划……安然无恙。
散场后,我特意追着一个15岁的小伙子问,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小伙子姓胡,个子偏矮,一脸的稚气。起初对我的提问不太配合,但听到我说“小伙子有志气有前途!”后——我倒觉得这活动挺好,可以激发中国男人们的激昂斗志血性阳刚之气,中国男人啥时候开始,越来越懦弱越来越娘娘——他才肯回答我的提问。他说当时很激动,现在心情还处在兴奋之中。我又查看了小伙子的肚皮,确实没什么伤痕,除了几条像被指甲划过的痕迹。后来听一位本地人说,体验神功的人当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得过几个小时法术消失后,才会有麻辣辣的火烧感,从此刀痕将伴随着一生。
也许是一种缘分,明明已经到了目的地,但导航依然指挥着我们继续往前走。就这样,我们进了水联村老村长胡开雄的旧屋里。胡村长今年65岁,从30岁开始做村长,一直做到前几年,儿女们不让他干了为止。在梁化镇胡姓家族里德高望重。听说我们两个人没吃饭就来看胡法旺神功神打,胡村长的媳妇小李非常热情地招呼我们一起吃一起吃。她说,这是胡姓家族特有的传统节日,只在新湖、水联、四民三个村庄里流行。非常热闹非常重要,大过中国的任何一个节日。就算是过年你如果有事可以不回来,但胡家圣祖胡秀华圣诞日,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家。不仅自己回,还可以呼朋唤友带着亲戚朋友一起回。这一天,胡法师在三个村庄里依次做法,四民、新湖,我们村是最后一个也是最隆重的。
据史料记载,茅山道术是中国道教中最神秘的一种,以驱邪、镇鬼、避祸、通天神地鬼及起死回生,在中国民间有着渊源流长的历史。广东客家人,为避战祸南迁,常年背井离乡。为保命脱险,多有习炼茅山法术的传统。其中以胡氏五世祖胡法旺的茅山术最为精通高深,曾因护粮有功,被清朝康熙皇帝封为“护国大法师”。从此,胡氏家族枝繁叶茂,子孙后代遍布大陆、香港及东南亚。同时,自立门派“胡家教”。经过三百多年的岁月经年繁衍生息,如今的惠阳、惠东的胡家教,推崇修炼的是胡氏八世祖胡秀华师公创建的“真心教”“铁头太子教”。
胡村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最有发言权。他说这是胡家老祖宗从明朝开始传下来的,已有几百年历史,弟子二十多代了。不过后来众所周知的原因,停止了一段时间,重拾“胡家教”最早是1979年。胡村长指着出生于1972年的大女儿说,她那时8岁,大胆好大,用刀砍自己的手掌。胡村长笑说,现场用的刀非常锋利,可以把你的脚毛都剃得干干净净。以前是可以当场验证的,现在就不知道了。大女儿只是笑着摇头,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后来我发现,参加活动的大多数是年轻人,而且未婚的居多。老年人似乎不太感兴趣,祭祀现场,除了胡师公的爸爸外,几乎难见阿伯阿婆,甚至中年人都少。这可能跟村里流传的一个故事有关。有一个60年代末出生的小伙子,因为前一晚违反禁欲沐浴的规定,行为不检点。结果在神功护体时,,法术失灵,刀把肠子都划出来了,当场身亡。因为未结婚又死于非命,所以不能入祖坟,连碑也未立地埋在后山。
茅山道法一直因神秘诡异而著称,单线相传内规严厉的“胡家教”也不例外。不过近代,为发扬光大“胡家教”,法术传承已不仅仅局限于父子侄孙之间,主要看师公自己的喜好。我问了今晚的胡师公,他说是爷爷传给大伯,大伯再传给他。自己36岁出道,今年46岁,修炼施法已经整整10年了。在祭拜开山祖师爷胡秀华时,我有好多疑问想问胡师公,但都被严厉又有礼貌地拒绝了。我问了几个人都没问出他的名字,情急之下,摸着案台上花花绿绿的纸钱,那上面写着“胡秀华……”几个字,笑着问胡师公,这是你的名字吗?胡师公严肃地说,那是祖师爷,你不要乱动。然后双手合什对着神台上的胡秀华像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我想起中国传统观念的重男轻女,再不敢乱动乱问,只是在一旁静静地拍照录像。
后来,我见到排队请胡师公和他爸爸画符念咒的清一色年青小伙子队伍当中,居然冒出一个女孩子的身影时,大吃一惊。一问,才知道,原来“胡家教”的宗旨是帮人消灾解难与人为善,所以请神咒灵符是不分男女老幼的,有教无类。不同的是,男的都是把衣服撩起来,请师公把符画在肚皮上,女的只需要把右手掌伸出来。红包是一视同仁的。接受了师公的祝福后,左脚用力一跺,左手剑指神台,同时嘴里响亮干脆地叫一声什么——客家话听不懂——有点类似于希特勒的军礼,然后掏出一个红包放在神案上,心满意足地让位下一个。
神案上供奉有两个人,雕像是胡法旺,像片里的是胡秀华。胡秀华白须飘然,仙风道骨。两旁写着:近接茅山道法,远承老子真传。不大的“法旺公祠”里人头涌动,烟熏火燎。近一个小时的祭祀里,胡师公一直在烧香祷告。长长的念词,中气十足,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他的脸庞。他庄严肃穆的表情,不时地跪拜,现场气氛显得森然诡秘。我有点紧张害怕,但好奇心占了上风。我小心翼翼地拍照录像,尽量不影响胡师公做法,对他随从的要求也言听计从。
胡村长自家养的鸡自家种的菜好好吃哦,我在胡村长殷勤劝导下,频频举筷不停地吃,可能是目前为止,吃白切鸡最多的一次。才把筷子放下打着饱嗝打量四周。天已黝黑如墨,小山村除了远近几点灯火,显得格外沉静寂然。当听到小李说,可能已经开始敬神时,我们坐不住了,起身欲离。原来他们说的活动要晚上8、9点钟,是单单指神功护体刀枪不入环节。而我们对从头到尾的仪式内容都感兴趣。
告别热情好客的胡村长一家,我们回到来时经过的胡氏总祠堂。这里早已是人潮如流香火鼎盛。我一边打量,逢人就问,谁是今晚的师傅?有人告诉我,应该称为师公。但大多数对我的问题一问三不知或者摇头不语,一副讳莫如深模样。我从广场一直问进胡氏宗祠,才有人指着里面的“法旺公祠”说,师公在里面,那个正在烧香的人。我就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棕色皮衣,深蓝牛仔裤,中等个子,精瘦清癯,正精神抖擞地指挥人烧香布阵。那三根高香真粗大啊,一个壮劳力抱一根才能插上香炉里。哦,外面广场边神案上的塑料桶,原来当香炉用啊。后来看了别的村拍的微信视频,才发现胡师公白天做法时,是有披一件红底青八卦图案的道袍的。我觉得那样更有神秘信服感。
不知什么时候,胡师公手端三柱香,炯炯有神地盯着神台。嘴里念念有词,噼里啪啦,说得飞快。其实,就算他说的慢我也是听不太懂客家话的。大意是,惠州梁化水联村民祈请圣师胡秀华保佑庇护之类的祷告。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很多小伙子跟着跺脚鞠躬跪拜,秩序井然。突然人群中发出一声怪异的嚎叫。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恐惧地循声寻去。原来是一个花T恤的小伙子闭目乱抖,嘴里不时发出怪叫。正诧异间,又有一个白T恤的年轻人发出一声嚎叫,神情相同。正在念祷告的胡师公充耳不闻,继续打卦。正当大家有点惊慌失措的时候,胡师公一个助手大喊一声。大意是圣师显灵了,快搬椅子来。搬来两张椅子,白衣男子一边抖着被按在椅子上。花衣男子继续怪叫抖动,不肯就坐。助手厉声呵斥,似乎在阻止他什么。那人虽不大声叫了,但依然闭目摆晃。
我观察了一下,胡师公身边有5、6个青年助手,这两个助手是负责圣师上身显灵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都是神灵上身,一个被奉若神明,敬茶礼待,一个总是被呵斥打压。整过神功护体过程中,他们两人4次被“神”上身。最后一次发作时,是在众人争先恐后抢着第一个试刀的时候。花衣男子和白衣男子都已神灵上身,互不相让,圆睁怒目,都要第一个试刀。胡师公上前一把拉扯开他们,厉声指挥白衣男子第一个上。我厚着脸皮挤在包围圈的最里面,看得真真的。花衣男子一脸的桀骜不驯,盯了胡师公一眼后愤愤地退而次之。
祭拜的最后一道环节,胡师公拿着一张大大长长的黄裱纸,单膝跪地,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念到谁谁就答一声“有”。念完后又是长长的祷告。接着把黄裱纸在神台前烧焚,此时才开始求符祈福。小伙子们排成两个长队,由胡师公和他爸挨个在他们肚皮上画符念咒。每个来接受符咒的人,都要求做一个希特勒似的军礼。接着把衣服撩起,眼睛盯着神台。大部分年轻的脸庞目光坚定,一副顶天立地视死如归模样。
100年前的义和团在想什么?我不知道。100年后的水联村民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私心暗想:都说信念改变命运,坚硬的意志能破解重重困难。也许这就是胡法旺当初开创“胡家教”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