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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湖行纪
作者:徐新路(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惠州民协    日期:2013-05-04 18:50:26

 

当作家邓三君先生为中共惠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执笔创作《东江红军纪念园记》时,他曾用“旷世罕见”来描述雁湖村在旧日革命岁月中的特殊贡献。我当时深不为然,提出异议,认为在上世纪整个中国内忧外患的民族革命史中,这片国土,留下了太多悲怆,太多牺牲,一个小小的村落在这样一幅国难家仇的悲壮画面中能占据多大的场景?然而,随着对雁湖了解的增多和深入,我开始为自己的武断变得不安。

雁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村落?

在上世纪烽烟漫卷的国民革命、土地革命、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二十多年中,雁湖村有31人加入中国共产党,60多人成为军人和情报员;几乎全村老幼妇孺都是农运队员、抗击日本人的游击队员和国民党称之为的“赤匪”。

这个村庄,20多人参加了上世纪20年代初的国民大革命,33人投身抗日战争,12人参加了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和渡江战役。 2005年,尚健在的9人荣获了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

这个村庄,是海、陆、惠、紫、港(当年的“四县一港”,涵盖现在的汕尾、河源、惠州、东莞、深圳、香港)的交通情报总站,并分别在中共革命低潮和抗击日寇侵略时先后三次重建启用。

这个村庄,两次被焚毁,一次是日本鬼子,一次是国民党军。

这个村庄,为年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献祭了12个优秀儿女。

也是这个村庄,在白色恐怖中,分五批20多次护送200多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红二、四师将士和一批国际友人撤离东江,前往香港。

请记住,当年的雁湖村不到200人,直到现在也不过300多人。

 

 

一个面积只有4.25平方公里的小小雁湖村,居然凝聚影缩了中国近半个世纪的烽火记忆,居然成为东江革命史上令人无法侧目的炬火标志,高维全的传记故事,李涛将军的生死结义,周恩来遗落的夜光笔,还有那座叫红满顶的山,白石龙的井……这一切,吸引着我,所有已知和未知的故事情节开始在我心胸中澎湃起来,直至升腾为强烈的创作冲动。我想,我是非得去抓一把那里的泥土,闻一闻那里的稻香,走一走红军河边的小路,才能够释下心中的困疑。

这一天,终于在前往雁湖的路上。当我从距离雁湖两公里的老坑路口下车,感觉天空遽然开朗,阳光明灿。凭空而来,我想寻找的,是那样一种跨越了时空,无法量度却又明晰可辨的标注——地理纬度上的标注,是什么得以跋涉、汇聚和传递;心灵情感上的标注,是什么使人们得以生死凝聚,薪火相传,生生不息。我还在寻找一种精神信仰上的标注,是什么让人们得以归属,甚或颇具宗教意义上的皈依。那如火烛般明亮起来,映照了我们的生命,让我们穿越暗夜,给我们不屈不挠,希望永在的,又是什么?

路上难得见到一个人。两边果木繁郁,做绿色的织锦。丘岭并不高竣,却连绵广伏。山野的肤香阵阵袭来,熟透的果子掉到草地上,诉说现今的平和丰足。在这条通往雁湖村的路上,我并不孤寂。这条路,高维全和李涛为传递情报奔波过,周恩来带领东征军征战过,徐向前和红军将士跋涉过,日本人的铁蹄践踏过,国民党的“剿匪队”劫掠过……历史从不曾为时日湮没,在我们心灵自顾着搬弄道具的舞台上,过去和现在都有它的场所,各类人物也纷然鲜活。

纵观雁湖的整个革命史,发轫于一个民间武术团体的觉醒成长,受益于农民运动的启蒙,而最终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争取民族自由解放的民主革命中绽放出奇葩。而解读高维全和李涛,成为解开雁湖历史的时空密码。

高维全是个土生土长的雁湖人,除了曾经去香港短暂的避难之外,他的一生都以满腔的革命热忱献给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他出生于1894年,直到9岁还没钱读书,12岁就跟着哥哥去给地主打长工。在困苦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高维全虽然不识几个字,但学得一身好武艺,且不事张扬,胆大心细,沉稳有谋略,后来回到雁湖村开武馆,18岁就组织成立了雁湖醒狮队。由于他踏实,不畏强豪,有胆气,很快成为雁湖农民利益诉求的带头人。随着吉节喜庆之日舞狮活动的影响扩大,从惠阳到海陆丰,逐渐扩大了他的交际范围。在这样的背景下,高维全有机会在海丰多次聆听彭湃演讲,接触农运,深为感染。他的民主思想得以启萌,认定农运是农民自由解放、脱离剥削的出路。

19233月,高维全到海丰投奔彭湃,参加了海丰的农民运动。半年后,高维全被彭湃作为骨干派回稔山开展农运活动。10月,雁湖村农会正式成立,这是稔山最早的农会组织。11月即成立稔山乡农会并出任总会长,仅两个月的时间,高维全就把农会运动风风火火地扩展到了整个稔平半岛,可见其组织能力之强和对群众影响范围之广。第二年5月,经彭湃亲自推荐,高维全加入中国共产党。农会运动使高维全接受了党的革命教育的初步启蒙,增长了斗争经验和策略,成为当地农民革命的领袖。

由于雁湖所处的稔山是通往海陆丰的咽喉之地和必经之途,在1925年的两次东征讨伐陈炯明的战争中,周恩来带领黄埔军都经过并驻扎在雁湖。高维全率领当地农民军,积极为东征军提供情报传递,军需给养,或是直接参与战斗,为国民东征立下了功绩。

19263月,中山舰事件后,蒋介石开始打压工农运动。周恩来指示彭湃立即建立秘密交通站,彭湃把这一重要任务交给了高维全,把高维全调到海丰担任海、陆、惠、紫、港(四县一港)的交通情报总站站长,是大陆唯一一条通往香港的情报交通路线。

1927 4.12”上海政变后,革命形势愈加严竣,高维全带领农民军高举革命义旗,英勇参加东江特委组织策划的“5.1”东江大暴动,直接参与了彭湃领导下的中国第一个农村苏维埃政府的建立。

19283月,海陆丰苏维埃受强敌进攻撤守山区,大革命失败。汇集在高潭中洞的红二师和红四师,由于受到国民党的多次围剿,处境异常艰难。党中央为保存实力,不得不采取疏散转移出港,以保留革命种子的战略。这年夏天,雁湖情报站改为交通情报联络总站。高维全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如何在敌人的严密封锁下将红红转移出港。

毫无疑问,高维全临危受命,说明了东江特委对他的高度信任。从海、陆丰到香港,要经过几百里的敌占区,地形复杂,敌情严竣,任何一环有了疏漏必铸大错。如果不是饱经考验和忠诚,很难担负起这样艰巨的任务。在革命的最低谷,当战争的一方弱化到只能期求生命保存的状态下,对参战者的心灵打击是致命的,而高维全坚定的革命信念却没有因之动摇。如果这还不能给人深刻印象,那么,在此之后,他又两次参加东江暴动、几次在革命低潮时期担当巨鼎,都足以做为他英勇一生的注脚和说明。但是,倘使深入人物内心,我们就会发现,那时的高维全内心深处是痛苦的,感召于党的信念,他葆有忠诚,但是对于所谓革命,他还不能达到一个完整理性的认识。那龙卷风似的农运在他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对革命该走往哪个方向也让他深感困惑,尤其是后来他的革命导师与挚友彭湃被叛徒出卖杀害,都让他倍受打击。

 就在此时,李涛到达广东,来到雁湖。

 李涛1905年生于湖南汝城县延寿瑶族乡一个耕读世家,少小聪慧。17岁考入郴州省立第七联合中学,开始接受进步思想。因参加爱国学生运动,于1925年被校方开除。1926年春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历尽艰险,积极投身反帝爱国运动和农工革命运动。李涛机智善谋,擅于宣传策划。“马日事变”后,他在当时被毛泽东誉为“新湖南”的汝城县组织了3000多人的工农武装,在当地影响深远。19278月遭反动武装袭击后,他率农军一部突出重围,并于9月参加秋收起义。19282月,在秋收起义失败的情况下,他来到广东,随之被广东省委派到雁湖和高维全组织东江红军转移工作。

可以说,此时的李涛内外交困。起义的接连失败,让他陷入精神创痛的巨大阴影之中;而此时的李涛腿部受伤,伤口严重感染,无法行动,更让他心急如焚。高维全把他抬到了雁湖村。

在这么一个时空点上,两颗强健蛰伏的心灵相遇了。

李涛的到来,带来了最前沿的革命理论,更带来一种强有力的精神支撑,如同给高维全掌持着的黑夜中那盏微弱黯淡的油灯加注了永燃剂,让松明火把变成了北斗星。在红满顶的山林养伤期间,高维全倾尽生命来保护照顾李涛,李涛则教高维全断句识字,给他讲述革命理论。高维全从此心里明亮了,对革命斗争的形势看得更清晰了。而李涛,如同断根再植的树木,在雁湖找到了生命续断生长的土壤和力量。

没有高维全,那时受伤的李涛就可能得不到有效的保护,面临着战火纷乱中莫测的命运。在这里,李涛最为深刻地体验到了农民的力量和情谊。他是个能文亦武的知识分子,从一个激进的青年学生成长为革命斗士,在此之前,难免对革命持有理想化的幻想和主义。如果不是受益于纯朴勇敢的雁湖人,他就有可能对来自群众的革命力量认识不够。而没有李涛,高维全则如失去方向的蔓草,缺乏一个人内心深处自我建树的光亮映照,在漫长而飘摇的烽火岁月里,很难有力量支撑着跋涉过那么多暗滩险途,不会如后来走得那么纯粹。

我深信,对于李涛,雁湖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节点和转折。对他革命的一生有着至关重要影响。一方面,他有空间在蛰居与活动中对革命有了更深刻更本质意义上的思考,他一定在这里完成过一次最为凝定的反省;另一方面,在那么极端困难的革命形势下,他得到了来自雁湖人民真挚情感的滋养和爱护,定是籍此得到了无尽的革命力量,一如希腊神话中的巨神安泰俄斯,只要双脚站在大地上,就能从女神母亲身上汲取源源不竭的勇气和力量。

李涛和高维全在这样的环境和背景下培养了深厚的革命情谊,他们在红满顶的密林中义结兄弟,正是在不同的精神层面,同等的心灵交汇,是两颗追求信仰和自由的真挚灵魂的赤诚辉映。

这之后,李涛和高维全带领雁湖人民不辱使命,用热血和生命筑起了红军出港的安全通道,为徐向前元帅元帅、董朗等一批东江红军官兵和一批国际友人安全出港做出了特殊贡献。

走出雁湖的李涛,是接受了洗礼和新生的李涛,他在之后的漫长革命岁月中,战功卓著,曾随中央红军长征,任军委纵队司令员、中央军委秘书长和军委作战部部长,成为毛泽东和军委其他领导的高级参谋和得力助手。新中国成立后,他被授予开国上将,荣获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那是何等辉煌与雄阔的生命!

而留在雁湖的高维全,则用他的后半生实践了他的“做有实无名人”。他带领农民军两次参加东江暴动,在抗日战争、反围剿和解放战争中三次重启情报总站,亲手创设了南中国敌后抗战的一条极为重要的情报和生命线,为革命做着他所能做的一切:需要人,他把培养出来的雁湖子弟一批批送到部队,包括自己的五个儿子;需要给养,他开办雁湖粮食加工厂,把家庭的救命粮和族里的公仓粮全部送往前线,不怕敌人的围剿烧焚;需要情报,他带领雁湖人,冒着生命危险,和敌人斗智斗勇,开辟了从雁湖至海丰城、雁湖至惠州、雁湖至香港的三条地下交通线,沿途建立了数十个交通分站和联络点,建立了一个庞大而完善的中共地下交通网络……到了最后,革命终于胜利了,这位饱经战乱、为革命做出无尽牺牲的老人,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逸和后代的尊宠,先是带领当地人兴修水库,然后又申请为人民会场看大门!

这个被称为高老伯的朴实汉子,似乎一生都没有说过什么豪言壮语,却用一生在实践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仰和坚持,这样的一个人——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有些英雄是由于一时一事造就的,而高维全用了一生,从未标榜,有实无名。

走进历史纵深的高维全和李涛兄弟,虽然所处位置和贡献大小不同,但他们都是新中国的开国英雄,从孜孜不倦的革命追求和人生付出来说,两人足可比肩。在这个意义上,读懂了高维全和李涛,也就读懂了雁湖。

 

 

现在的红满顶,葱葱郁郁着新生代的松林。山并不高,却足可俯瞰雁湖全景。这片土地,是一处枫叶形的世外桃源。当你远涉群山而来,豁见阡陌纵横,良田数百,会顿为钦羡。环目而视,三围环山,一面临海,满眼苍翠开阔。碧野良田之间,红军河从涧背、陂头坝婉转而来,在雁湖村前迂曲经过,再流过水浸围、龟景、水文楼,然后汇入大海,一如这片红枫般美丽土地的主脉,近于完美均衡的辉盼润泽……

围龙屋前的场坪上,一个妇人赤着脚,正在翻晒着金灿灿的稻谷。她每走过一趟,就在身后留下一条歪歪曲曲的稻畦,谷物的清香散发出来,仿佛也随着她日光下的影子时高时低。我略略地和她攀谈了几句,不过是天气、年景和收成。这时一位老人正好从田里回来,说起来高维全还是他的堂叔,他放下农具,用不标准的普通话热情而费力地为我讲解,说到围屋的历史,带我去看留在屋墙上的弹眼,告诉我高家人是从哪一处墙角系下竹篮为受伤的李涛送饭,言语中充满着对过往岁月的感情。

当年高维全为了更好的掩护李涛,先在“王爷公”小山密林处给他搭了个小棚暂时养伤,又在“楼下横门口”的小山沟弄了个藏身处,为应付紧急情况做了充分准备。他的妻子陈艳妹每天到山上采新鲜的草药熬制后为李涛伤处洗敷,而一日三餐有时就由6岁的大儿子高汉如(小名高甲)去送。他们为了不被人察觉暴露,每天从后墙角用绳子把竹篮系下去,在丛丛桠桠的树木掩护下把这个工作完成。

围龙屋是雁湖村落的核心,里面原来住着十几户高氏人家,虽然现在人们早已迁去了新居,围屋破蔽了,只剩下高广的四壁,却还依旧留着往昔的厚实整饬,沉稳严穆。高维全故居就在这围屋的一角,靠近一个侧门,翻过了墙就进入红满顶的山野。他就是在这里开展了早年的革命活动,谁也不会想到,一封封事关战局和决策的重要情报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村落里汇聚传递,一个个神秘人物以各种方式登门造访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侧门上的墙壁皲裂了,一方石孔束下一柱蔚蓝色的天空,给了人透视过往的眼睛。就在这里,人们曾经行色匆匆。阳光打在苍褚色的墙壁,仿佛时空停滞,光影凝重。

我寻宏育学校的旧址而去。当年,高维全深刻认识到没有文化就没有力量去改变农民贫穷落后饱受压迫的根源,宏育学校是他受李涛启蒙而渐成雏形。开始时,高维全卖掉一些众享田,在几间私人的平房里开设了私塾。后来高健来到雁湖执教,把私塾改名为宏育小学,“宏育”的意思为“树立宏大目标,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建立富强民主国家,培育我们国家民族的有用之材”。高健在雁湖执教和组织革命期间,颇有一段又甜又涩的佳话。民族危亡,抗日救国之际,国民党反共先行,高健被迫隐迹,以惠阳县委特派员的身份到稔平半岛开展地下工作。他在雁湖以教书为名,和高维全重建党支部,组织游击队、农抗会、妇抗会和儿童团,并办起农民夜校、粮食加工厂,在稔平半岛掀起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三年的并肩战斗,高维全和高健建立了父子般的感情,1941年的中秋节,他们又来到最初革命接头的白石龙井,两人甚为感慨,一想到战火纷乱中,国已不国,家已不家,高健不禁泪如泉涌,他跪在高维全面前,以清风明月作证,认下了这个父亲。和李涛结义兄弟时,高维全34岁,李涛25岁。这一年,他已经47岁,高健26岁。在这两个年轻人身上,他得到了热烈的革命意志和不凋的革命情谊。走出雁湖的高健,也和李涛一样,战功卓著,建国后曾任江西军区司令员。

高健离开后,由邓秀芳接任,依旧是以教书为掩护,进行党的地下活动。邓秀芳为了全心全力做好党的工作,干脆把知识渊博的父亲和大姐俩人接来替他教书,他则和高维全配合东江抗日游击纵队进行密秘的发展党员、统战宣传、交通运输补给和情报网战的建设。1945年3月,东江纵队第七支队组建时,邓秀芳任政委,高健是支队长。这一时期,高维全带着雁湖游击队,和他们响应配合,打击日寇,建立情报速交站,组织办粮队,直至直至抗战胜利。解放后,邓秀芳出任广东省军区副政委兼广州市市委书记。

这所学校,是革命时期党活动的策源地,更是兴起雁湖革命深远发展的火种。

幸甚的是,雁湖的革命历史在沉寂多年之后,得到当地政府的高度重视,中共惠州市委党史研究室和惠东党史办组织挖掘史料,撰著了《稔平半岛的革命摇篮》、《赤色雁湖——高维全传》等书籍,并对雁湖革命老区的建设给予大力支持。宏育学校现在已改建为雁湖革命历史展览馆,成为中共党史教育基地,筹资100多万元的“东江红军纪念园”也正在建设。

展览馆守馆的老人叫高宏光,11岁就成为情报员,受到高维全的严格训练,曾经有一次在路上被日本人抓捕,他急中生智,跳到河边,佯装洗脸,把情报吞到肚里,日本兵搜不到东西,把他抓去挖了一天工事。

我对雁湖的武术传承很感兴趣,就问高宏光老人,高维全师承的是哪个武术门派,当年舞狮的武术怎么表演?老人也道不出拳派脉由,但被我问得兴起,当场一显身手。虽然老人只记得开招中的几个动作,但一招一式中,看他造型威猛,拳刚势烈,马步扎实,呼斥有声,显然是南拳风采。可以想见当年高维全、高来安、高佩泉等前辈何等英雄勇猛。醒狮表演也是基于武术之舞,通过在地面腾、挪、闪、扑、回旋、飞跃等高难度动作演绎狮子的威猛与刚劲。当年的高维全就是带着他的醒狮队走出雁湖,走向海丰,走向革命。略为遗憾的是,现在醒狮在这个村庄近于失传了。

在这里,我首先追溯的,是一种强健朴素的民族精神。一直认为,只有强健的体魄,才有强健的精神。在古老的雁湖,我找到了印证。醒狮之舞融汇武术、舞蹈和音乐于一身,那是融和了西方狄奥尼索斯的勇敢狂野和东方含蕴的深沉睿智,表达出一种强烈的生命意念,创造出激情和喜悦的巅峰。雁湖前辈,舞动着醒狮,他们自己也在这狮子的身上寻找到生命的意义,他们也籍这醒狮张扬的力量而得以生命斗争的力量。习武的乡风所及,禾町岗练兵场、红满顶下的射击所、李涛练功习武处,无不昭示着一种强健的生命意志。武术之风的影响,绝对是雁湖精神形成的必要质素。正是这样的一种尚武精神,造就了有血有肉的雁湖汉子,成为雁湖人勇敢革命的底气和力量。

在关于雁湖的回忆与著述中,多次提到盐栈。很多人曾以担盐为生,雁湖也曾以收缴的盐税来支持东江革命,高维全更借贩盐为名密秘组织情报递送。我找到了下店盐栈的旧址,事实上,它只是村前红军河边的一个小码头。据说,过去这条河很深,很早就有贩盐的商贸活动。每天都有很多木船从陆洲仔、蟹洲、边山等地海边的盐田运着满船的盐逆流而上,运到雁湖的下店、新盐行,直到陂头坡这三个地方堆放。本地及从白花、平山、多祝、良化、良井等地的群众前来贩盐,每天有数百人之众。红军河边原来有三棵一抱粗的高大水榕树,后来因为大量的堆盐,长期的盐渍而枯死,可见当时盐业之盛。

贩盐,是雁湖村最早的商贸行业,它做为一种谋生手段,带来的不仅是经济流通,更让雁湖人在行走中开阔了视野,加强了交流,训练了组织和协同,是漫长革命岁月中雁湖人之所以能同仇敌忾、团结凝聚的早期必要经济和心理基础。

当我从陂头坝走回到村西头探访当年的粮食加工厂时,巧遇84岁的高冠清老人。他高高瘦瘦,面孔清矍,两目精神。正好散步经过,旁边的村人告诉我,就是他当年带着大家办粮的。高老13岁就成为情报站的速递员,那时高健尚在雁湖。15岁跟随邓秀芳参加东江纵队。后来回村里参加自卫队,抗击日本人,组织领导粮食加工厂。他说,当年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清乡”和围剿,他在山里搭窝棚睡了5年,一边打游击办粮一边在山里养猪种地生活。村里人非常团结,大家通过各种暗号相联系,绝不屈服。听着老人安然的讲述,一瞬间,涌上我心头的,既有抗击日寇的慷慨悲歌,更有着连年内战、自相残杀的民族悲剧,令人心痛扼腕。

雁湖村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组织了大规模的办粮队,为游击区和东纵战士加工军粮。最高峰时,粮加厂设备有谷磨10台,米筛50多只,碓房5间。村里人不畏强敌,不怕流血,烧了厂房,他们搭起茅草房继续。

雁湖的人都是那么热情,当你问路,他们不仅告诉你所在地,而且自顾自的要带你前往。那个样子,就像你是很需要他照顾。而提起过去的历史,每个人都会讲起当年的高维全,那些零落的片段渐渐在我眼前结集,这位前辈原本模糊的影像也慢慢清晰。

我以前一直在想,与高维全义结兄弟的李涛将军,因何直到最后才得以和他联系,并且两人很遗憾的没能再见。后来读到李涛的传记,了解到他是如何把自己的心智生命献给共和国,遽然豁朗。在新中国波澜壮阔的诞生路程上,他们的生命早已不再是自己的生命。不要说和高维全兄弟相逢,连李涛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还是解放后别人才帮他找到。从这里,我也终于理解了,为何高维全在解放后没有丝毫的居功自傲,只要还能为大家做点事就心满意足,这样谦卑而伟大的情怀,反复思量,令人唏嘘不已!他那脖子上挂着一枚公章严苛而又慈爱的形象,愈加鲜明了。

在雁湖,你不用刻意寻找,见到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和过往联系着,那是来自历史深处的精神血脉维系。雁湖村是革命时期风雨摇曳中不挂牌子的“高记客栈”,它的灯火暖烛下,是情报站、联络站、交通站、中转站,也是粮食补给站、革命人士接待站。这里,存留着太多的革命记忆,这边是周恩来遗落的夜光笔,那里有中共东江特委的办公处……还有太多的故事值得一一展述,却又笔墨难书。

 

 

雁湖并不是我的故乡,可是,你一经踏上那片土地,很快会产生情感上的亲切与熟稔。它颇具特征的乡野气质,它融溶自然的生活状态,饱经忧患却始终激情澎湃,建树不凡却不改淡泊安宁,这土地是沉厚的,养育了青山绿水,养育了英雄儿女,纵使时空转换,记忆斑驳,一种精神却从未老去。

以高维全为代表的雁湖人民,创造了极具传奇色彩的革命历史。它以僻隅一乡联带起半个南中国的血脉神经,建立了从海陆丰到香港的敌后交通情报总站,参与了从大革命到新中国成立近半个世纪的革命战争,奉献了自己一大批优秀儿女和无比忠诚。它以坚毅的斗志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成为漫长革命中广东沿海一个牢不可摧的革命摇篮和红色堡垒的象征。

高维全在雁湖的第一次出场就颇富传奇。两村械斗间,一个9岁的小男孩自发的去运送火药,与他一同出现在王爷公神庙前的,是很突兀的一群红色奔马,惊呆了对手。村里的老人就说,这个孩子有神护佑,定能做一番事业。

在最初的人物意象中,高维全被融入了那一个红色奔马群,而他追求解放、自由的道路也从此开始。这红色奔马,象征着野性、勇敢、善良和高贵,既是少年高维全的人生图腾,更是雁湖人民在革命历史中留存下来的群体性雕塑形象。

雁湖人敢于担当,敢于奉献牺牲,有着舍我其谁的大无畏精神。雁湖交通情报总站为广东人民的革命成功发挥了重要作用,却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仅抗日战争时期,就有7人壮烈殉难。高维仕、高戆两人在送情报途中因叛徒出卖而惨遭杀害,高秀安和黄英也因送情报被捕,黄英惨遭杀害。为了办粮食加工厂,开米店的高戊毫不犹豫地把加工厂设在自己的新屋里,并无偿献出所有的加工粮食设施和工具,在一次日本兵的搜捕中被打死。国民党“清乡”时抓捕了高拱、高王满、高豪、高杜,纵使严刑拷打,他们始终坚贞不屈。活着的人毫不屈服,一刻也没有停止斗争。女红军曹群娣带领妇抗会,投身于粮食加工厂,配合农会和赤卫队开展革命斗争,老人、妇女和孩子都是办粮队。1945年春,高汉松所在东江纵队韩捷大队攻打赤石,部队受阻撤退。敌人居高临下,轻重机枪扫射,情况危急。大队长韩捷高喊:“谁敢死!去夺重机枪!”高汉松应声一跃而出,带着手榴弹炸死两名机枪手,献出了年仅20岁的生命。“雁湖人打仗,敢死。”“高家军”的英勇无畏,给所在部队的战友留下深刻印象。

是不是,会有一种理想和热情,不止是在当时当境?而事实往往是,那时那境,我们不曾自知。伟岸与卑微,奉献与牺牲,高尚与沉沦,都不能言表,在日本人的刺刀前不肯屈服的头颅,在强权暴力面前敢于反抗的智勇,只是出于那时情境的本能,没有刻意的泼墨渲染,却在后来者的颂叹中得以永生。

高维全育有五男两女。五个男孩长大一个送去参战一个,两个女孩却是为革命卖掉的。1935年,革命低潮时期,为了解决雁湖游击队的供给和枪支问题,他把仅9岁的大女儿高容妹卖给平山鸡尾井一户人家做童养媳;1946年,东纵北撤,革命又陷入低潮,大儿子高汉如在传递情报时被土匪绑架,高维全含着泪把12岁的小女儿高育媚卖给一户人家换了12担谷子做赎金。我想,在那么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没有人会怀疑这个男人对子女的爱和真情,但是相较于覆巢之下无有完卵的历史悲壮,有一种更崇高的价值和衡量占据了他的心胸。

雁湖的记忆是厚重的,融合了一个民族在特定时期的斗争史,原本是一个小小村庄所无法承载,历史却籍这片土地发声,如同陕北的秦腔,侗族的大歌,呐喊呼喝,极尽原生态的张力,豪迈激越,却又为南方的草木孕育了它的深沉婉厚。

这片土地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仿佛有着血液再生、断骨重植的功能。李涛、高健、邓秀芳都是在革命危亡时期来到雁湖,养精蓄锐,东山再起;徐向前、董朗、颜昌颐、萧楚女都是在生死存亡关头得到它的护佑;周周来、曾生在革命低潮时期也借助过它的力量。这些革命的伟人和前辈,在革命历史和个人命运最为低黯的时期,都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支撑,完成了人生运命和革命历史的一个转折承续。尤其是李涛和高维全带领雁湖人民拯救红二、四军于危难之际,其曲折传奇,其在这个国家的战争史中所体现的精神和意义,远胜于美国版的拯救大兵瑞恩。

我们可以用一组简单的数字,来标注雁湖在这个国度的经纬,但它所奉献给这片土地的热诚与忠贞却无法度量。以红满顶为圆心,从海丰城出发,大安洞,底下埔,塘肚,仙水塘,雁湖,凌坑,莆田,漠岭,淡水,大鹏,直到香港,这条伸展开来的生命座标,不止是革命激情所垒筑,更是发自一种至诚的信仰。

雁湖的革命史就体现为一种最为朴素自发的革命信仰。宗教与革命的产生有着同一社会根源,社会的不公和贫困,还有一种难以救赎的心灵苦难,但前者是期待和祈祷,后者是斗争与反抗。可以考证,在同一时期,闽南和广东沿海正是基督教盛行之际,当人们找不到生活的方向,逃不开苦难和悲愁,往往寄寓于不可知的命运舟楫。而雁湖人民以大无畏的精神,拿起了革命武器,来争取自身的解放和自由。

高维全在实践中知道,光是武力和暴动不能改变他和身边农民兄弟的命运,彭湃的启示教育让他大彻大悟,继之来自李涛、高健等先进革命思想的不断洗礼,让他愈加坚定了党的信念和道路。是有勇有谋、既坚且韧的斗争精神,使他扛鼎于那片土地,这来源对社会现实的深刻体验和敏锐感悟,和他多年狮馆教头丰富沉厚的阅历,最初的江湖义气在党性熏陶引领之下成长为坚定的革命斗志,使高维全带领雁湖人民完成了从农民本能的对命运的抗争到阶级觉悟的升华。以高维全为代表的雁湖人民,虽然没有提出什么“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革命纲领,但正是他们挺起了中国人民的脊梁,佐证了五千年来这个国家纵然多灾多难,饱受艰难曲折,却依然能够风雨不惧的精神所在。

我终于明白,雁湖形成的气场吸引,不在于打了多少场战,送了多少粮食,救助了多少人,有谁获得了什么荣誉,而是它足可以作为一个民族强健精神成长的范例,足可以作为中国农民革命萌芽的一个研究典型。

从雁湖奔腾而出的,是那样一种令人敬仰的英雄气概。历史的洪流中,他们如同检测社会进程的晴雨表,如果说是他们追随了共产党,莫如讲,是中国共产党的道路契合了人民群众最为朴素的信仰和要求。在这里,我们能够得以观映的,是民心所向的生动例证和观照。

历史在这里沉寂下来,房屋带着天空水蓝的光泽,大片的稻谷低垂着成熟的脖颈,高高的山岗裸露在白亮的日光下,温厚安祥。在雁湖承载留存着的,是一部自发的农民革命斗争史,如同一张尘封已久、装帧朴实的小小唱盘,只须记忆的指针稍加触碰,时日的风云于此迭荡而起,开始时低吟浅唱,微弱单薄,迷惘不定,卑微甚或懦怯,或有彷徨困惑,继之惯受豪风骤雨,饱为锤打磨砺,从自发自觉的山野乡歌,演绎出了一场百折不挠,锵铿豪气,壮怀激烈,荡气回肠的雄浑晓唱,并穿越浩翰时空,终至汇聚成民族的九鼎之音、黄钟大吕!

来自雁湖的革命记忆,更有着一种指向历史之外的丰富人性,它的生命力,远比历史的存留来得丰冗繁富。这样一种力量,籍深沉的心灵孜孜不倦的酝酿和耕植,在招摇不定的命运摆布、难见朝曦的暗夜风暴中开出花儿来,就像是王爷公神庙前的大榕树,被拦腰折断了,还是能够不屈不挠的生长起来,还获得了鸭脚木丰满坚定的爱情。这从革命斗争中成长起来的花儿,由烈士的鲜血浇灌,却有着柔软的质地,几经浴火重生。昨夜的痛苦挣扎、厮杀泣唤,那些英勇无惧、悲壮从容,随淡淡的硝烟渐渐远逝了,沉淀到了雁湖人的气质里,并成为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转化到一个民族的血脉中。

这时候,我走过古老的石板路,阳光正暖暖地在天空游动,果木的芳香阵阵袭来。我听到,古老的村落开始歌唱,沧桑而厚重。

雁湖,原来叫朱雁湖。红满顶,原来是红军满意的山顶。红军河,还留着咸咸的盐渍和汗渍。夏日的天空,温暖明亮,飞彩翔云。别了,雁湖;记忆,雁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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