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黄昏,漫步西湖,远眺丰湖半岛,我仿佛听到了岛上书院的琅琅书声,穿透几百年的时光再次回响在西湖上空。
西湖,古代名丰湖,是惠州的心脏。惠州的美丽静谧和惠州人的从容淡定都源自于有这样一颗宁静安然的心。在西湖的静中加入琅琅书声,宛如将一把珍珠撒入玉池,是何等高妙的创意啊!虽说现在丰湖半岛上的古书院只是一个无人的古迹,但只要你用心去听,依然能听到悦耳的书声。数百年来留下的书声收藏在西湖的波光里,已成永恒。
灵山秀水,自古是办学的好处所。那位创办丰湖书院前身“聚贤堂”的南宋太守赵汝驭有着诗人的浪漫特质。《全宋诗》中收录了他的好几首诗,诗中就有“天上文星会,人间弦诵声”之句。聚贤堂在宋宝祐二年由惠州太守刘克纲改为书院,后经历了数百年间的几度废兴。在康熙三十三年,另一位对地方教育极其重视的惠州知府王瑛倾重资购丰湖半岛上的锦衣园办“义学”,复名丰湖书院。王瑛之所以会花大本钱在风景绝佳处建书院源于他的教育理念,他在《丰湖书院》记里写道:“然古今为政知养教人才者犹不乏人,至于点缀湖山,则或以为无益之费,岂知山川之有助于人文若此也”。
只要看一眼丰湖书院,就能立刻感觉到王瑛所花费的绝非“无益之费”。如果说西湖是一位佳人,建于北宋的陈公堤则是佳人脖子上的项链,在它末端的丰湖半岛就是链子下的玉坠。走上陈公堤,隔湖远眺泗州塔和荔浦风清,尽赏“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的佳境。陈公堤上绿树成荫,偶见一两个行人闲步于湖水旁柳荫下。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学子在这儿捧书诵读,又不知有多少路人在这儿驻足倾听。
堤上的树间隔而种,有木棉、紫荆、凤凰树、杨柳等。最奇的是两棵硕大的细叶榕,将大半个身子侧卧在水中,像一个返老还童的老人狡黠地歪着头对行人张望着。我不知道在嘉庆五年费白金五千两重修丰湖书院的惠州知府伊秉绶,是否想到还有比学子们更难调教的榕树,全然无视身边笔直的紫荆和木棉,偏要学那柔韧的杨柳,将自己粗壮的枝干横七竖八朝水中伸去。伊秉绶所题“敦厚”二字就在书院大堂壁上,是笔法独特名闻遐迩的“伊隶”。这两棵榕树显然是不够敦厚的,然而,它们却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曾经,定是有许多学子像今天的我一样,坐在它们身上的某一根粗大的斜枝上,或是手拿一本书轻声读着,或是凝望泗州塔下的湖光山色,任轻风把柳叶吹拂上脸颊。
其实,以伊知府的知人善任,对树的长成模式应该是不会有什么苛责的。他请来了当时的岭南第一才子宋湘主持书院,亲自与宋湘一起制定了书院的规章制度。书院正面的牌坊上“丰湖书院”四个字,便是宋湘所题。两旁石刻楹联“人文古邹鲁,山水小蓬瀛”也是宋湘的笔迹。宋湘何人?他不是书呆子,是一个能文能武之人,历任翰林院编修、云南曲靖知府、湖北督粮道。宋湘为官期间,“捐廉购木棉教妇女纺织,练乡兵以除暴”,政绩斐然。这样的人办学,会拘泥于苛责的形式么?只要了解他“作诗不用法”的为诗态度,就可知答案。
书院的大门内是“乐群堂”,可容数百人,是讲学的大课堂。堂北有供先生居住的“澄观楼”,楼内东壁,是宋湘题书的《五别诗》。东侧是“伊公祠”、“祀太守伊公”,西侧是“西祠”。祠外有轩,出轩正对西湖。漫步在这些堂轩之中,先生们的讲课声和学子们的读书声仿佛依然在耳。曾在书院求学的惠阳才子李绮青在他的《番禺梁文忠公配享丰湖苏祠记》这样记述当年院内的学习情景:“每当柳堤春暖,槐院昼长,野航在门,子衿盈室。或经生对案,证诸说之异同;或吟客摊床,手一篇以哦咏”。
任何一种教育组织形式在自身的发展历程中,都需在自身前期发展的基础上不断超越,形成特色才具有生命力。中国书院的兴衰则充分展现了这一历史理性。书院在学风和组织管理方面有特色时,它则处于兴盛时期;书院自身衰败蜕变、严重官学化时,它就处于衰落时期。宋湘们无疑赶上了书院发展的好时候,而当时提倡的“以德为先,轻科举重修养”的教育理念也放开了他们施教的思路。宋湘们是否会知道,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一个教书的女先生在为着这样的教育理念徘徊于书院之中、侧耳凝听录制在时光中的读书声呢?
出大厅前轩数十步原有一阁名“风浴阁”,后在战火中被焚毁。清光绪十二年,岭南名儒梁鼎芬重修风浴阁,改名“洗肝亭”,取苏东坡诗“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之义。正是这个梁鼎芬创建了丰湖书院的“书藏”(图书馆)。他“向省内外贤吏名流发出捐书函信,征集了五万六千多卷图书典籍,并亲手题签,自装部目,编《丰湖藏书目》八卷。他在院西侧筑楼三楹,作藏书之用,又亲定借书之约,设扫蠹之佣。此后,图书不断充实,最多时达十万册。”。“书藏”的创建,有力地推动了书院的学术研究和社会上的读书风气。当时的丰湖书院培养出了许多名士和高材生。
中国民间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可那时的地方官很多都重视教育。丰湖书院遇到的另一个尊师重教的父母官是嘉庆二十四年的惠州知府罗含章,他一到任就亲自过问丰湖书院并采取很多措施。据史书记载,针对当时书院经费不足,教师待遇低微,学生生活困难的状况,罗含章带头“捐廉四百两为倡,上下响应,得一万四千五百两”,作为书院基金。将要求教师质量和提高教师待遇并重,对学生则按不同班级,提高生活补助待遇。于是,书院进一步巩固发展。“从者云集,人竞向学”,进入一个新的鼎盛时期。
经过多次的投资修缮,丰湖书院不仅成了乐教乐学之地,更成了西湖之中的一个仙境,引得无数诗人墨客来此吟诗作赋。在书院前湖中有一湖心亭,亭旁有钓鱼台。清吴骞在《重修亭记》中用“淼淼湖光迥,孤亭浪拍空。明月照芳亭,水色天心共见”的诗句描述了湖心亭的月夜美景。如今,湖心亭尚在,暮色从泗州塔顶罩下来,将湖心亭和它旁边的几棵紫荆树映照成优美剪影。我沿着湖边小径寻找通向湖心亭的路,竟然没有找到。我只找到了一个缺口,栏杆在这儿分成了两截,起始处虽然积满了灰尘,摸上去却是非常光滑的。这让我确定它不是因为年代久远导致栏杆破损而形成的口子。缺口处有一排石阶一直通到湖水中,没了踪影。夕阳下的湖面泛着金波,在秋风的吹拂下绸缎般起伏着,轻抚着没入水中的台阶,像是正在封起一段历史。我向湖面望去,只在远处的九曲桥旁看到水鸟般大小的一只游船的影子。无船,如何能渡?
我在栏杆缺口旁的一个石头上坐了下来,稍稍歇息一下走累了的双腿。湖心亭从茂盛的紫荆中露出尖尖的顶,如一个捉迷藏的顽童。在它的后面,划一叶轻舟朝西湖北边而去,便是绿树掩映下的荔浦风清了。再往后走,就到了百花洲畔的明月湾。只是现在,我无舟可划,无船可渡。暮色苍茫,小亭无语,默对着我这寻渡人。
转身四下张望,找到了一个正往外走的住户。上前一打听,缺口处的台阶原是连着一条通向小亭的水泥小路的,前几年西湖清淤注水后,水面提升,把小路淹没了,小亭所在的那个三面环水的岛也成了被水包围着的湖心洲。原来,这只是一个变化而已。沧海尚能成桑田,何况一条水面的小路呢?
原来这么简单。无船可渡,是因为本来有路,本来无需渡。这么说来,我们只需等待,等待新的变化将小路重新从水中露出来。那么,我们又可以重新听到诗人丘逢甲所描述的“一片湖云遮不住,藕花深处读书声”了。
走出书院,重上陈公堤,暮色已浓,沿湖的万家灯火点亮了西湖的夜,也照亮了书院通往繁华街市的路。